第十九章
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一天会突然发现比自己年长的人或许不比自己强,并讶异他们竟然连很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连很普通的道理都不晓得。
造成这项转折的理由可能非常琐碎,而对象也有可能是父亲、母亲、姊姊、哥哥、叔叔或堂哥表哥,甚至邻居的大哥哥。在此之前,当碰到日常生活或人生旅途上的种种问题时,自己总是会由衷景仰并听从对方的意见,并觉得对方不愧是大人,相较之下自己根本还只是个小孩子。然而到了那个瞬间,会觉得这样的崇敬本身毫无意义.而对方的形象也失去了光彩。把这种转变说成偶像的堕落也许太夸张了一点,但是当永远跑在自己前方的人突然让自己感到失望:心中绝对的信仰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在那个瞬间,也许是出自对过去的反动,就会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追上了对方,仿佛一步登天变成了大人。即使实际上只是在很琐碎的细节上赢过对方,仍会觉得这点小事象征了一切。
珂允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因此对他而言,这个对象便是母亲。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一直独自支撑家庭的母亲因为过劳而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的她脸色苍白,诉说着对过去的抱怨相对珂允的感激与安慰。这时珂允明确地感受到心中的改变。母亲之前绝对不会让自己看到疲态,也绝对不会放下严格的态度,然而如今却显得如此脆弱。
那时珂允不禁扪心自问:自己这十七年来,为什么会老是想着要遵照母亲的吩咐并回应母亲的期待呢?母亲也和他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对他的人生不具有任何约束力。
直他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总之,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碰到像这样的经验。话说回来,珂允也不确定弟弟在面对自己时,是否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心路历程。珂允对襾铃而言,是否是一名值得学习的哥哥呢?或许襾铃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珂允是个没用的老哥了吧?而即使他经历过类似的冲击,大概也是在五六岁的时候,不会像珂允还要等到十七岁。
弟弟受母亲宠爱,也受到所有人的爱戴;而珂允却总是受到严格的要求。珂允完全没有值得见习的地方。弟弟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比他更高、更远。
反而是珂允憧憬年幼的弟弟,甚至想要模仿他。他之所以和茅子在一起甚至来到这座村庄,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至今这个诅咒仍旧束缚着他。以后是否也会继续如此?他心中充满不安与焦虑。
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是为了寻找弟弟的弱点,才会来到这里。
笼罩全村的紧张气氛就如以淋湿的手碰触电线一般,一触即发。相对的,宫殿却平静地矗立在山峦的一角,宛若坚固的山石。下界如此喧嚣,宫早却安静到仿佛掉了一根针都听得到。这幅情景不禁让人联想起历经战火却仍毅力不摇的古代遗迹,在悠久的历史潮流当中仍保持超然独立的姿态。珂允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旅人,一定会被沉淀于山林的时间之流打动心扉,咏出一首俳句吧?但现在的珂允面对宫殿冰冷的态度,却为对方的不负责任感到不耐。
“我想要见持统院大人。”
珂允刚穿过鸟居,筐雪便以仙人般轻盈的脚步出现在他面前。
“请稍候。”
筐雪说完便走进宫殿。十分钟之后他再度出现,对珂允说:“请跟我来。”看来持统院是答应要接见他了。珂允虽然感到高兴,却也有些意外。
毕竟珂允是杀人嫌疑最重的男人……
持统院和上次一样,穿着公卿服静静地坐在宫殿当中。他看着珂允坐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问:“你今天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教一下,你为什么愿意接见我?”
“你为什么这么问?”
持统院拿着杯子的手在空中稍作停留,一双如翡翠般的眼睛转向珂允。
“自从我上次和你见面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最重大的事件就是乙骨被杀了,而众人当中就以我的嫌疑最重。但你却轻易地答应要接见我。请问菅平长老是不是向你提过什么?”
“我没有听芹槻先生提起任何事情。我先前也说过,我不认为你是杀人犯。而且即使你是杀人犯,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下动手。凶手应该都会想要隐藏自己的罪行吧?”
持统院平静地啜饮着茶。他的说法的确没错,但珂允仍有些佩服对方控制情绪的能力。如果换做自己,即使在大白天大概都会感到不安吧。
“你今天的要件是什么?”
持统院催促他。珂允稍稍加强语气,回答:“我不了解这座村庄。”
“不了解?这里对外面的人而言的确有许多习惯相异之处。不过看样子你似乎已经失去了冷静,变得格外焦躁。”
“我当然会感到焦躁! ”珂允忍不住这么说。“我听千本先生提起鬼子的事了。”
“鬼子……你是指松虫吧?”
“是的。”
他瞪着持统院,但对方的眼珠子丝毫没有转动。珂允感觉自己仿佛是隔着透镜在看东西,很难抓住正确的距离感。
“宽容的大镜能够拯救来自外界的弟弟,为什么不能拯救鬼子呢?”
“鬼子会带来毁灭。”
“毁灭……?她只是一个待嫁的女孩呀!”
“没错。松虫的外表也许只是一般的女孩,而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事情的发展与鬼子的意志无关。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会导致周围的世界崩溃。”
“我曾听说大镜是绝对的存在——他不仅在世间拥有绝对的地位,也具有完美的特质。你也说过,大镜是绝对的,因此也是完美的,并日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大镜既然如此完美,怎么会受到鬼子的影响呢?这简直就像是大镜被鬼子迷惑住了。如果说窥视妄界的能力会危及大镜的存在与能力,那么他就不再是绝对的存在了。”
“鬼子当然不会侵犯到大镜的存在,受到鬼子威胁的是民众——鬼子会危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人们虽然渴求绝对的存在,另一方面在心中某个角落却也会渴求邪恶的混沌——虽然只是在心中小小的一个角落。大概是因为对于‘绝对’感到不安吧。所谓的妄界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到的,——只要人们如此冀求。但民众却不冀求看到妄界。欲望只存在于人心中最黑暗的部分。”
“你是想说,松虫因为抱着邪恶的思想,才会想要看到妄界吗?”
“不,这不是鬼子本人的问题,而是民众内在的这些黑暗部分逐渐累积,某天便突然会以鬼子的形态显现出来。鬼子承担了民众先前累积的一切邪恶成分,或许可以说他们是打从出生就背负着悲哀的命运吧。也因此,他们才会被视为不祥的存在。鬼子并非和一般人完全异质,而是具体显现了人们所畏惧的邪恶愿望。”
这就像是压力升高之下所产生的癌细胞。但大镜既然是全能的,应该也能治疗现代医学无法治疗的癌症吧?
“既然不是鬼子本人的问题,大镜为什么不去拯救鬼子呢?”
“黑暗的思想是存在于民众心中的。藉由大镜的力量驱逐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必须自行处置鬼子,以封印自己心中的邪恶。”
“也就是说,松虫成了牺牲者吗?”
“……牺牲?这个说法不太正确。鬼子是先天的,见到妄界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但只要八千八百三十二年之后黄金出现,人们心中的邪恶成分自然也会消失了。”
珂允此刻已经明白大镜教的理论,也知道继续在教义上讨论鬼子的是非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所面对的是替神佛辩论的专业辩上。但持统院的诡辩仍旧无法解释鬼子这样的系统为什么会存在于这座村庄。当然,关于这个问题,即使问了持统院也没用。他是和神明站在同一边的。
“如果纵容鬼子继续生活,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毁灭?”
“这点我也不知道。”持统院以相当有自信的态度说出意想不到的回答,接着又说:“当答案揭晓,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大镜虽然知道结果,但不会告诉我们。这顷知识对我们来说是很危险的。光是得知答案,就会使这个世界受到侵蚀毁坏。我们必须防止这种事发生。”
“所以你们才遵照习俗,杀死了她?”
珂允握紧膝上的拳头。持统院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愤怒,但仍旧以冷静的态度回答。
“没错,大镜是这样嘱咐的。他也是为了我们着想,而我们不过是遵从他的旨意罢了。”
“这样的回答未免太笼统了吧?难道为了大镜的教诲或旨意,就能任意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大镜的言语是永远真实的。而且你似乎没有弄清楚,大镜的旨意比鬼子的生命或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
“你想说,因为他是完美的存在?”
不论讨论几次,都会回到原点。持统院以沉默表示肯定。
“为什么要如此追求完美?”
“这并不需要理由。人类的天性就是会追求、憧憬,不须特别加以解释。”
“大镜真的是完美的吗?”
这个问题明显地让持统院感到不快。珂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不悦的神情。但在下一个瞬间,他又立刻恢复先前面无表情的样子。
“什么意思?”
“大镜难道不是人,而是神明?”
“当然。”持统院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对你们而言,‘神明’或许只是个抽象的名词,但是我们的大镜却常驻在这里。他象征着完美。”
持统院大概曾经听弟弟提过外界的情形,才会这样回答珂允。
“可是,大镜应该也会死吧?”
持统院平静地点头。他没有否定这一点,更显示出其狡猾之处。
“有形的万物都会毁灭或产生变化。这是世间的常理。”珂允听到这里想要插嘴,持统院却不让他有机会开口,继续说: “但是这只限于我们的世界,亦即此岸。在彼岸,大镜由于是完美的,因此也是不变的。也就是说,大镜是这两个世界的接点。他给予我们教诲,并守护着这个世界。”
“这么说,大镜的力量并不会从彼岸直接传来?”
比较起来,直接以闪电臂死异教徒的耶和华远比他厉害多了。
“那么如果大镜驾崩,在下一任大镜即位之前到底由谁来守护这里呢?他难道不会突然死去吗?”
“不可能……大镜非常清楚自己的肉体即将消灭的时机。不过关于你提出的问题,严格说起来,在大镜过世之后,直到新任大镜在次日出现之前,大镜并不存在于此岸。过去曾经在那一天发生过镜川泛滥的事件,淹没许多田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听说,隔天就藉由新任大镜的力量解决了淹水的问题。”
“那么如果在那段时期杀了人,手上就不会出现斑纹了吗?”
“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持统院微微抬起嘴角,似乎是在嘲弄珂允。
“杀人的罪行到了次日仍旧存在,就好像你的外貌昨天和今天都是一样的,杀人者也会永远保持凶手的身份,在赎罪之前无法逃脱罪名。也因此,凶手的手臂上一定会出现斑纹。”
“……下一届大镜是怎么决定的?大镜应该没有小孩吧?”
“大镜是女性吗?”
持统院听了只是稍稍挑高右眉。
“真是愚蠢。”他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大镜没有性别。当然如果单就人类的外貌而言,大镜应该比较接近男性吧。你今天似乎有些太过放肆了。”
他示意珂允离开,但珂允并不想和上次一样乖乖听从。他这回仍旧只听到了代理人持统院的说法。
“请让我见大镜。”
“不可能的,我上次也解释过理由。”
“难道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到大镜吗?我想听大镜亲口说明一切。”
持统院仍旧坐在原位,但他以仿佛可以射杀一头牛的疯狂眼神回看了珂允一眼,珂允不禁为他的气势慑住。持统院趁这个空档伸出左手,拉了拉墙上垂下来的绳子。
这是使唤铃吗?
“请回去。”持统院尖锐的声音刺进珂允耳中。“我信任你,也相信你不是凶手。但这个信任并不是绝对的。我不能让像你这样的人接近大镜。这是我的职责。”
“请问有什么吩咐?”两名禁卫走进来问。
“你不适合来到这里。”
持统院冷冷地说。
时间有些晚了……在回程的路上,珂允下了山之后,停下疲乏的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暗红色的云朵闪烁着燃烧殆尽之前的最后光芒,以强有力的气势覆盖西方整片的天空。天上的云彩让人联想到镰仓时代的雕刻上隆起的肌肉,也像红色的火焰,以惊人的气势将山峦染成鲜红色。
看到这样的云彩,信徒大概会联想到代表自然之理的大镜,并将眼前的景色当作是大镜力量的象征吧。但在珂允的眼中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大镜的教诲当中并不存在如此不受束缚的粗暴力量,反倒比较像一个神经质的男人,每天因为担心小偷会偷走床下的私房钱而睡不着觉。这哪算是完美!
那些严格而无理的禁令甚至让珂允觉得大镜似乎在害怕什么。
如果自己也有如云彩的力量,大概就不会在乎凶手卑鄙的陷阱或是大镜的规定了吧。珂允以羡慕的眼神看着朱色的云彩,又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点从山巅升起,接着就像滴在和纸上的一滴墨汁般,膨胀为好几倍的大小。
珂允脑中闪过一个名词。他努力镇定情绪,凝神注视远方。无数的黑影逐渐展现其原貌,翅膀、鸟喙、眼睛、鸟尾,黑暗的鸣叫声在空中回响。
乌鸦……
樱花拖着疲倦的步伐打开大门。他走到起居室,看到母亲坐在幽暗的灯光下,双肘拄在桌上。
“这么晚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母亲以平静但严厉的口吻看着樱花说。她大概是因为担心樱花,直到现在都还没睡觉。她的前发有几撮掉到额头上,眼尾的细纹清晰地刻画着阴影。
“我不是说过,大家要一起庆生的吗?”
听到这句话,樱花不免感到有些烦躁。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一家三口原本要在晚餐时庆祝的。他当然没有忘记,但却不想回家。到了傍晚,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往家的反方向前进。
弟弟呢?樱花问。已经睡了。母亲回答。
“他为了等你,一直到刚刚都还没睡。”
那为什么不再多坚持一会儿呢?樱花虽然没说出来,却歪了一下嘴巴表示出心中的想法。
母亲无言地站了起来,并揭开覆盖在桌上的一块布。盘子里剩下一人份的生鱼片,旁边则是母亲精心制作的蒸鸡。这些是为弟弟准备的生鱼片,为弟弟准备的蒸鸡。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
听他这么说,母亲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担心。
“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时候也会玩到忘记时间。”
“可是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啊……你最近真的很奇怪。”
“那当然了,我要睡了。”
樱花说完转过身,也不听母亲接下来说什么,就直接走进房间。弟弟饱餐过一顿美食,正舒服地在棉被里睡觉。
“一个女人要养两个小孩还真是辛苦。”
樱花曾听过多管闲事的邻居太太同情地对母亲说——而且还不只一次。
每次母亲都只是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笑容。
“不过还好哥哥很认真,弟弟也很活泼。”
“这是他们唯一的好处。”
母亲说。她的回答虽然是谦虚之词,但也隐含了真心的想法。
我难道只有认真这一项好处?难道就只有这样?我根本不想当个认真的孩子。只是因为大家——包括母亲都这么说,才会努力忍耐。我宁愿选择活泼——我也比较想当个活泼的孩子。
我羡慕弟弟。我想成为弟弟。我恨弟弟。
樱花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将手伸到弟弟喉咙处,连忙把手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