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当珂允抵达千本家,他的右手都是伤口,全身上下也沾满了泥土。他在河边受到乌鸦毫不容情的攻击,幸好牺牲的只有一只右手。他大概是在先前的经验当中学到了防御的诀窍。头仪看到珂允血淋淋的右手,连忙派人去叫医生。不过他内心大概也很无奈地在想“怎么又来了”吧。想到自己连续两次遭到攻击,让珂允也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哭笑不得。

当天晚上他因为伤势与恶梦难以成眠。他的右手缠着代替绷带的布条,直到天亮仍旧感到疼痛。整只手摸起来的触感仿佛已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只有针刺般的疼痛直接传到脑部,感觉就像坏爷爷得到的第二颗瘤疼痛比上回更严重,手指也无法正常活动。虽然伤口密度也许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因为他这次只用一只右手保护脸部和身体,这只手大概有好一阵子不能使用了。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从棉被中爬出来,听着毫无安慰作用的麻雀叫声,心中感到相当懊恼。

“你运气真的很差,竟然又被乌鸦攻击了。”

蝉子走进来看他,脸上的微笑就如同珂允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时候。但她的笑容逐渐消失,以低沉的声音说:

“不过还好,如果连珂允先生都……”

“不要紧,我不会死的。”

虽然只是逞强,但珂允还是很干脆地回答。他还不能死,他必须替所有问题做一个了结。

然而珂允内心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他第一次受到乌鸦攻击时,处于更自暴自弃的心境,甚至觉得自己死了也不足惜。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完全委身于乌鸦的叮啄之下。但这次却不相同,他拼命地格斗,还在其中几只乌鸦尾随之下逃回了这里。是什么改变了自己?

是因为他心中起了在这座村庄生活的念头吗?……不,应该不是。他知道这座村庄的生活并不像表面那样悠闲自在,待在这里也无法享受大自然或是治愈生病的心灵。远臣被杀,乙骨也被杀了,大镜君临此地,东西村之间纷争不断。而这种体制下的牺牲者,便是被视作鬼子而送命的龙树一族……

以及松虫。

他渴望见到松虫……即使无法说话也没关系。那就是松虫。但现在松虫被关在仓库里。头仪将仓库的门牢牢锁住……她受到村民排挤,只能躲在暗处。

他想要从牢狱中救出松虫。当一切都解决了,他想要带着松虫离开。他不能让松虫一直关在仓库里…

珂允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后院。仓库被树木遮蔽了,但他脑海中仍旧浮现出在仓库中静静等侯他的松虫的形象。

“珂允先生,你有办法吃早餐吗?我去替你端来。”

蝉子担心地询问。珂允听到她的声音,便转向她说:“嗯,我的左手也很管用。”

珂允灵巧地活动左手的五根手指。看到他奇怪的动作,蝉子把手放在嘴边噗嗤地笑了出来。

“对了,珂允先生。”

“嗯?”

“你听父亲提起过松虫姊姊的事情了吧?”

珂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还是老实地点点头。

“你发现了?”

“嗯,我前天看到父亲相你的态度好像都怪怪的。”

“……是吗?”

珂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蝉子在千原之丘上哭泣的样子。她为了夺取姊姊的未婚夫而感到自责。

那时珂允以为她是因为即将代替姊姊和远臣结婚:心中才会怀有罪恶感一:因为只有她自己得到了幸福。但是松虫并非病死,而是被当作鬼子杀害的。虽然同样是代替姊姊结婚,这两者却有极大的差别。

对于死于非命的姊姊,蝉子当然会更加感到过意不去,而她也一定很担心她所仰慕的远臣是如何看待她的。或许远臣只是为了补偿蒙受污名的千本家,才会选择和她结婚——蝉子一定很难摆脱这个想法吧。珂允直到现在才领悟这一点。

“蝉子,我并不了解这里的习俗。所以关于你姊姊的事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就是无法接受。但是远臣如果真心爱她,应该会阻止这场事件发生才对,以前有一户叫做龙树的人家,当他们的儿子被当作鬼子时,家人设法让他逃走了。虽然他们因此被灭族,却还是放走了他。”

蝉子低头不语,她白皙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颤抖。这一年来,当种种考验施加在她身上时,她一定都是像这样颤抖着手臂忍下来的吧。如果在一般的情况,身为小长老的女儿应该可以无忧无虑地过着富裕的生活才对。

“远臣要是被当作鬼子,你应该会帮助他逃跑吧?”

蝉子点点头,像是要确认自己的意志和想法。

“珂允先生……如果你在松虫姊姊生前来到这里,你会带她离开吗?”

“嗯,我一定会这么做。”珂允毫不犹豫地回答。“直希望我能够早七个月来到这里……”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蝉子寂寞地抬起视线,低声地说。接着她便站起身,说是要把早餐端过来。

“……珂允先生,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你想要到外面的世界?”

蝉子没有回答。

“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我虽然了解你想要逃跑的心理,但是到了外面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了。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会很担心你。你能够抛下他们吗?”

“不能。”蝉子摇摇头。“可是,我竟然对姊姊见死不救……”

珂允听到她这么说,才发现自己刚刚的一番话其实暗藏着对她的非难:心中感到相当后悔。蝉子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快被自责压垮。

“对不起,我刚刚说得太过分了。”

在珂允内心深处,或许对舍弃松虫的千本家怀着愤怒的心情吧。但蝉子被迫做此选择,一定也相当难受。在神明的旨意之下,他们根本无计可施。

到现在才来指责蝉子也于事无补,只会把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她再度推入悲哀的深渊。

蝉予以柔弱的笑容说了一声“不会”,便离开了房间。

阿啄被杀了。

阿啄被杀了。

橘花听到妈妈以颤抖的声音说,即使碰到乌鸦也不可能会变成那样。她是听隔壁的和原太太说的。她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橘花之前不论多么调皮,都不曾看过妈妈这样的表情。

橘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了。阿啄怎么可能被杀?阿啄被杀了?

那个阿啄——不论怎么骂他,都只会吐吐舌头摆出闹别扭的表情,接着立刻又恢复毫不在乎的模样。可是妈妈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或吓他的样子。

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上床之后,啄雅的哥哥来过我们这里,不过我没把你叫醒。”妈妈把脸贴近到几乎碰到橘花的鼻子。“他说啄雅到晚上都还没回家,担心会不会是遭到乌鸦攻击了。”

昨天傍晚大群乌鸦在空中飞翔。自薪能祭典以来,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它们的身影。橘花躲在家里,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在远方发出疯狂叫声的乌鸦。阿啄该不会就是在那时候……

“阿啄是被乌鸦杀死的吗?你那时候怎么不把我叫醒?”

橘花逼问。妈妈针对第一个问题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乌鸦。”

她说。第二个问题她则没有回答。

“那阿啄到底是被谁杀的?”

橘花站起身子,碗里的味噌汤差点就要泼出来。

“是被那个杀人犯吗?”

“橘花。”

妈妈抬起头,以严厉的语调说话。她的眼神甚至有些可怕。橘花顿时像一片枯萎的菜叶般,软弱无力地重新坐下来。妈妈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哭泣。她看了橘花一会儿,终于以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听说你和啄雅在玩找寻凶手的游戏。”

“咦?”妈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今天早上听你哥哥说的。他说你和啄雅他们在找凶手,这是真的吗?”

“嗯……”

看到妈妈认真的表情,橘花便无法撒谎否定。

“……原来是真的,我不许你继续做这么危险的事!”

“妈妈……可是,这不是游戏呀。”

“橘花!”这回妈妈的声音像是在骂人般尖锐。她抓紧橘花的双肩,说:“啄雅是被人杀死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就是那个杀死远臣和乙骨先生的家伙。橘花再也见不到阿啄,也不能和他在一起玩了。想到这里,橘花才真正体认到阿啄已经死了。这种感觉既恐怖又寂寞。

“拜托你,别再做这种事了。如果你也像啄雅那样……”

妈妈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她似乎在哭泣,眼中充满泪水。橘花被她抓住肩膀,感觉有些痛。

“恩……好。”

橘花低着头回答。

“你是说真的?你一定要跟我发誓。”

妈妈再次向他确认,但声音却仿佛相当遥远。

“恩。”橘花再度点头。他只能点头。妈妈仍再三叮咛:“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做那种事了!”

根据朝萩的说法,阿啄是被人用绳子绞死的。他的尸体今天凌晨在镜川南方的中州——他们常常钓鱼的地方——被人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都湿了,由此可以推断他是先被丢进河里,再漂流到中州上。他的尸体没有被乌鸦咬啄的痕迹,因此他被杀的时刻应该是在入夜之后。

“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杀了他之后,把尸体藏在家里,等到晚上才丢到河里。”朝萩补充说明。

昨晚阿啄的大哥也曾到过朝萩家,可是朝萩当然也和橘花一样,不知道阿啄跑到哪去了。

“那家伙果然知道些什么。他应该告诉我们的。”

朝萩微微歪着嘴角说。他的语气在橘花听来,除了对阿啄的死感到惊讶与悲哀之外,似乎也带着一丝怨恨。

“不过,阿啄到底得知了什么事情?”

“我从早上就在想这个问题。我一开始以为啄雅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可是发生了这种事,看来啄雅真的已经很接近凶手了,凶手才会嫌他碍事……不过老实说,我很难想像啄雅凭现有的线索能够比我先找到凶手;一这可不是我在自夸。”

“可是……”

光论思考能力,当然是朝萩远胜于阿啄——这点橘花也明白。但眼前朝萩仍旧因为百思不解而懊恼,而阿啄却因为接近凶手而被杀了——这也是事实。橘花不是来听朝萩发表输家感言的。他感觉这一来似乎就有些偏题了。

这时朝萩大概也看透了橘花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他以强硬的口吻说。“这就代表啄雅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线索——只有这个可能性了。但是如果他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情报,提供情报的大人应该也会发觉到凶手是谁才对。也就是说,啄雅是独自发现这条线索的。”

“独自发现?”

“嗯,而且他得到的线索一定很确实,所以他没有必要和我们讨论。同时这一定也是相当重要却又模棱两可的线索,他才无法向我们炫耀自己的发现。”

朝萩的说法虽然有些模糊,不过橘花还是可以了解他想说什么。

“我在想,啄雅如果真的得到了像这样的第一手情报,那应该是在乙骨先生被杀的那天晚上吧。”

“那天晚上?”

“从那天开始,啄雅的样子就有点奇怪。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看到乙骨先生的尸体,可是在那之后他就不再参加我们的聚会了。”

“所以说,阿啄是在那天晚上发现了跟凶手有关的线索啰?”

橘花忍不住追问。阿啄的确是在那天之后变得有些奇怪,可是真有这回事吗?橘花试着回想起那天晚上——从他们在阿啄家会合,直到发现乙骨先生的尸体并撞到外人为止。在这当中,他们三个都在一起行动。橘花和阿啄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一样的。但是他却想不起有任何特别的线索。就算是因为自己太笨没有发觉,可是当时朝萩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不可能会没有发现。

橘花困惑地看着朝萩,朝萩似乎早己得出答案,缓缓地说:“在我们走到后门之前,啄雅不是去草丛里小便了吗?”

他这么说,橘花才想起来。那天晚上阿啄说了“我要去小便”,就跑到草丛里了。

“他是在那时候……”

橘花勉强从喉咙挤出声音问。

“当时啄雅搞不好看到某个人了。”

“谁?”

“不知道,要是知道这一点就简单了。不过因为目击的地点接近犯罪现场,他也不能随便说出来,甚至也不敢告诉我们。毕竟那个人也可能和乙骨先生的死无关。”

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这一点,直接逼问阿啄……朝萩的表情显得相当懊悔。

“重点是,他连对我们都要守密,可见那一定是啄雅不敢说出口的人物。如果是西村那些家伙,他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们。”

橘花用力点点头。如果是那样的话,阿啄一定会得意地向两人吹嘘。即使情报错误,对阿啄而言也是不痛不痒的事。

“即使换作是我们前天在翼赞会宿舍碰到的那个外人,他应该也会说出来。”

“这么说,他看到的是东村的人?”

“应该是。而且即使是东村居民,如果看到的是长老藤之宫家的人,啄雅也不至于忌讳说出口。他之前早己主张过他们很可疑了。同样地,那个人如果和啄雅没有太大的关系,啄雅应该也会说出来。”

“你是指,阿啄看到的是他的熟人?”

朝萩平静地点头。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

“所以他才不能随便说出来。”

橘花感到背脊一阵发麻。既然是阿啄的熟人,橘花当然也很有可能认识对方。他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是凶手,但朝萩的说法却又相当具有说服力。

“是谁?”

橘花战战兢兢地问。

朝萩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橘花听到后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我大概可以猜到。”

“猜到?”

“我听啄雅的二哥说,两天前——就在我们潜入翼赞会宿舍那天……啄雅回到家的时候衣服下缘都沾满了泥巴。那一天的前两三天都是晴天,走在一般路面不可能会拈到泥巴。他应该是走到了田里或镜川。但是这个时期如果走到田里,一定会被大骂一顿。所以啄雅一定是走在河边,而且是没有铺道路的北边河岸。”

镜川东岸在南边处处可见河堤和较大的沙地,但到了北边却紧临着成排的住家围墙,河岸宽度不足以容纳一个人行走。如果硬要前进,就会一脚踩进河里,弄得全身是泥巴——就如朝萩所推测的。

“所以我认为,凶手很有可能是住在北部的河岸。啄雅大概是想要从屋后偷窥镜川沿岸的住家,以便掌握到确切的证据。在屋子后方,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太可能会被人发现。这样推测的话,就可以了解凶手把啄雅丢到河里的原因了。为了不要让人发现他的衣服湿了或沾上泥巴,丢到阿里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也许是因为接连发生好几起杀人事件,感觉已经麻痹,朝萩才能轻松地说出把阿啄丢到河里这种神话。当然,这也许只是代表他专注于自己的推理而己。不论如何,橘花都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他也不打算提出这一点浇朝萩冷水。橘花比较想听朝萩陈述他的想法,以便找出杀死阿啄的凶手。

“这么说,阿啄是因为被人发现在偷窥,才会被杀棹吗?”

“应该是。而且凶手是和啄雅很熟的人,或是熟人的家属,并曰住在北边沿岸一带。”

住在北边河岸,和阿啄很熟的人……橘花最先想到的是朝萩发狂的叔母。他想起阿啄曾对他说过,朝萩的叔母很可疑。那位叔母的家也在北边河岸。

橘花把脸撇开,以免被朝萩猜到自己心中的想法。不过那已经是在乙骨先生被杀之前的事,而且阿啄只是一时兴起才这么说。橘花不禁对自己联想到这件事感到愧疚。而曰,照朝萩的说法,凶手是为了隐藏衣眼上泥土的痕迹,才会把阿啄丢到河里。但那位叔母不太可能会留意到这一点。这样想想,橘花又萩得不像是她下的手。这使得他心中更感到愧疚了。对不起,朝萩…

…橘花在心中道歉。

“这一来就可以缩小目标范围。河边虽然有十几户人家,但是和啄雅熟识的应该不到四、五家。”

“呃……嗯……”橘花虽然迟疑了一下,仍旧点头附和。听明的朝萩似乎也没有发现他焦虑的神情,让他松了一口气。

朝萩说完自己的想法,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又说:“我想立刻着手调查。不过今天和明天大概不行——因为有啄雅的丧礼。”

“的确,我们得替阿啄送行。”

橘花答应过妈妈,不要去寻找犯人。但他不打算遵守这个诺言。他一定要找出杀死野长濑叔叔、乙骨先生和阿啄的仇人——这才是通往梦想的第一步。他已经无法停下脚步。不过他不希望让母亲知道这件事。他担心母亲的泪水会使自己的决心动摇。他们必须尽可能不受瞩目地进行计划。更何况朋友死了,如果连这一两天都没有服丧,一定会遭到天谴。

“对了,朝萩。”

“嗯?”

“你要是知道凶手是谁,一定要告诉我喔。”

“嗯,”朝萩坚定地点点头。“我一定会告诉你。”

听到这句话,让橘花顿时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