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 第二章

今天是和音的忌日。

本来应该要召开盛大的法会或者举行肃穆的悼念活动,播出真宫和音出演的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通过荧幕缅怀这位神灵,并回忆他们二十年前集体生活的美好时光。可是现在,这三位曾经虔诚的和音信徒(只剩三位活着了),并没有举办纪念活动的意思。经过几天折磨,他们和昨天一样,被呆板、恐怖、怀疑牢牢控制住。乌有不知道,除了放映电影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活动。

结城的浮尸……就在他们不得不与和音告别的重要日子里,和音再次显示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实在太过讽刺。

结城的尸体出现在南边的海岸上。经过一昼夜海水的浸泡,他的皮肤发白,脸庞肿胀,不堪入目。从死者的着装和模糊的面容,勉强可以辨认出是结城。也许凶手从露台把他抛尸到海中,海浪却恶作剧般把他冲到岸上——这种推断比较合理。可是,同样掉入海中的和音、武藤(也许还有水镜),却并没有再次出现。结城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实在太过意外。至于夏日飞雪这种偶然事件,也许也蕴藏着某种必然。

乌有一边这样想,一边诅咒着也许远在天边正注视着这一切的“神”。结城尸体的发现,大大增强了人们对桐璃的关注与猜疑。如果结城就这样失踪下去,哪怕大家并不相信他只是失踪,也多少能分散一些注意力。现在确定结城已死,乌有不知道除了诅咒那位莫须有的“神”之外,还能做出什么其他反应。现在,他们之中活着的人真的只剩下三位,如果和音二十年前真的已经死去……

结城浮肿的右手中攥着一枚锈蚀的铃铛,上面有镀金,还有一根红绳。是结城在墓碑处扔掉的那只吗?波浪拍打着结城的尸体,铃铛随之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们更害怕了,夫人晕倒在沙滩上,神父不停地画着十字。

“和音……”村泽叨念着。

铃铛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后,有人塞到他手里去的,因为红绳只湿了一部分。不知道村泽他们是否发现了这一点。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乌有把手放到夹克口袋里。桐璃送给他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后背冰凉,放在口袋的手上全是冷汗,但仍紧紧捏着那只铃铛。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看来,不只是他们三个,自己和桐璃也被卷入了这桩离奇的连环杀人案。乌有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桐璃。

桐璃因为推理失误,非常不甘心。看着结城发涨的尸体,她像个局外人,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悲哀的神色,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卷入其中。尸体太过不堪入目,桐璃催乌有快点离开。

事实上,乌有对结城也没有丝毫怜悯。他只是专注地想着一件事情,接下来还有两天,应该如何度过?

不久,神父与村泽开始收拾结城的尸体。

有人填平了和音墓碑的坑穴。昨天还是个坑,今天却不见了,只见到新土的痕迹。歪斜的碎木片也被扶正。做这件事的,也许是他们中的哪一位。这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填平了它?

害怕和音复活,急切想要离开,匆忙填平了墓穴?或者是为了否定自己的存在,利用铁锹这件利器,将幻影打破?只要生而为人,总有许多限制,无法逃离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阴霾。即便如此,还是一心想要逃脱,寻求光明,哪怕知道面向光明的自己,依然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他们从那个坑穴里看到了无边的黑暗,想要逃跑。

我们杀了和音——三天前,村泽这样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还是另有深意?他们杀害的和音,曾是唯一的光明,现在却化作阴霾,正在攻击他们。

乌有像结城一样,用力地把铃铛扔到向日葵丛中——桐璃难得送他礼物,本应该珍惜才是。他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后好好向桐璃解释并道歉,应该能得到她的原谅。这个铃铛本来与此事毫不相关,可难免给人带来不洁之感。铃铛发出的声音太过神秘,让人心生猜疑,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将它处理掉。那只崭新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入向日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次望向脚下,发现木桩旁边放了一朵花。一朵乌头花,因为有毒,所以这种花代表的含义是“复仇”。

如果没记错,乌头花应该开在秋天。

突然,一阵大风吹起,小树林与大海都被卷入风中。周围的青草一齐被吹倒在地,花瓣上下翻飞,顽强的向日葵也被吹弯了,有几株甚至被风吹断。看到此景,乌有不由得弯下了腰。

可这木桩边花语为“复仇”的深紫色美丽花朵,却像沐浴在春风中似的,伸展开妙曼的身姿,兀自盛开,似乎怀有异常坚定的信念。

复仇。乌有突然意识到它的真意所在。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

今天,神父先来到屋顶的眺望台。乌有相信,只要来到这里,一定能遇到神父。遇到他之后,无论如何也要问他那个问题。他也许不会回答——作为局外人,问这个问题也许太过突兀。不过,结城的尸体一经发现,他的死亡已经成为事实,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犹豫不决了。

“我们受了挫折。”过了不久,神父低声说出这句话。

“挫折?”

“对,我们失败了,没能将和音绝对化。”

“难道不是她死后才失败的吗?”

“不。”神父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用确定的口吻说道,“我们看了一本书,意识到自己在方法论上的错误。”

“一本书?”

“对,库尔特·亨利希所写的《立体主义的奥秘》。”

《立体主义的奥秘》?就是结城给乌有的那本书。它真有那么重要吗?

“在最后一章里面,我们的失败暴露无疑。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过程中,使用了分析立体主义的‘展开’方法,那是行不通的。”

夹纸条的地方……

“书上写得很清楚,绝对化必然导致与之相对的虚无空间的出现。因此,本该被绝对化的对象,就会去向相对那一方。还以北极星为例,‘那一方’就是我们肉眼看不到并打算无视的南天的中心。也就是说,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个虚无的东西。无论如何‘展开’,只要‘和音’不是唯一特异的个体,她就不可能成为‘神’。我们在这座岛上的所作所为,都变得毫无意义。”

就像电的正负两极。

“于是,你们就杀害了和音?”

“我们必须亲手破坏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虚无。”

“那么……”

“我们看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价值。”

神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乌有不知道他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有一点可以确定,二十年前,他们离开这座岛屿,并非因为和音的死去,而是因为理想的破灭。

难道和音就因为他们这种所谓的挫折被杀害了吗?墓碑处放着的乌头花所表达的意思分外明确,让人惶恐不安。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在露台处杀了和音?”

“对。”

时值今日,神父对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错误作何感想?乌有不过是犯了一个错误,多年来如同生活在地狱一般,引咎自责,痛苦不堪。这位神父呢?从他的话来看,好像已经赎罪完毕。或者这位狂热者,根本就没有罪恶感?乌有对他的态度表示愤怒。

不过,神父应该要寻求救赎才是(这是乌有所希望的)。

“那您为何皈依基督教呢?”

他的回答与乌有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考虑过,”神父一开始就用“我”这一单数形式,并非“我们”,“将某物绝对化真的能成功吗?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呢?我认为,虽然大家在内心深处都没有明确的想法,可都在期望和音的复活。既然科学的方法失败了,那么,运用与之相反的传统方法是否能奏效呢?”

“传统方法?”

“复活,也就是奇迹。”

奇迹?这个词让乌有开始反思那些无聊的诱导。

“这是唯一的办法。如同让和音超越科学,在综合立体主义中混入异物,将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支配的异物作为‘核心’。也就是说,要超越一个维度。”

“那就是奇迹吗?”

“对,”神父点头,“人类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莫过于复活。它颠覆了人死不能复生的概念。也就是说,唯有复活,才能显示出绝对。只有在奇迹中,我们才能期待特异化。综合立体主义的手段是混入某种绝对物,简单来说,即通过导入具有绝对性的‘奇迹’,达成‘展开’。当然,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神父的话有所保留,看来他很是不满。也许,同伴堕入红尘,放弃所谓的“和音教”,是他不满的原因;或者,回顾自己二十年来,对自己一直寄情于宗教,深感遗憾。

“接下来要说的是‘奇迹’的定义。所谓‘奇迹’,就是指科学这一常识无法解释的情况。因为,哪怕随手画一条线,都包含着明确的意图。”

“明确的意图?”

“类似于立体主义作品中‘摄动’这样的事物,对‘展开’起决定性作用的意图。”

神父凝望着天空与大地。

“所谓‘常识’,是指人类达成一致的见解。因为我相信奇迹,而且皈依了最早、最充分利用‘复活’的基督教。那时候,我一直等待奇迹的发生。”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这能成为杀害和音的理由吗?说出来是否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乌有注意到,神父说的是“那时候”,用的是过去时。

“奇迹发生了吗?”

“发生了,就在这座岛上。”

说这句话时,神父好像回到二十年前,眼睛如同年轻时那样,闪出耀眼的光芒。

“这座岛上?”

“两个奇迹,包含明确的指向性,告诉我们和音将要复活。”

“两个?”乌有反问道。莫非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发生了两个奇迹?

“下雪和密室。”

“下雪暂且不论,密室是……”

“那也是奇迹之一。”

乌有想起桐璃的话。如果是神父构建了密室,那不过是一场绝妙的表演。可这能否认密室是奇迹的事实吗?当然,在其他人看来,这非常神奇。如果这是神父所为,那就是简单的欺瞒。

“于是我就相信了。普遍的奇迹叫做‘绝对奇迹’。这些奇迹加在一起,表明了‘最强奇迹’的存在。”

“和音的复活?”

“对。”神父点头说道,“我一直在等待和音的复活。不,也许,她已经复活了。”

乌有心一紧,他指的是桐璃吗?

“可怕的是,那些人领悟错了和音复活的意义。和音死后,他们对‘展开’的领悟实在太过粗浅,包括那位武藤先生……”

“什么叫做领悟错了?粗浅是什么意思?”

神父并未回答乌有的问题,他整理了一下祭服,悄然离去,好像表示拒绝回答。

乌有留在原地,非常生气,也无意再欣赏夜空,弯下腰狠狠踢了一脚栏杆。

什么奇迹……不过是神父理屈词穷时拿出来做挡箭牌的神秘主义罢了。连神父也欠缺理性,实在可悲。

桐璃坐在房间里等着。苏打水里浮着一块冰,应该是在厨房里做好了拿上来的。冰块泡在淡黄色的苏打水中,不断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是夏季特有的情境,让人感觉凉丝丝的,非常舒服。上面放着红白相间的吸管,弯成く形,与桐璃的衣服搭配得很好。苏打水有两杯,看来她给乌有也准备了一份。

“你去了屋顶?”

“对啊,去看星星了。”

乌有没有说起遇到神父的事情。若说起,桐璃是会欣喜若狂,还是再次提起人格分裂呢?总之今天暂时不说,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你喜欢看星星啊。”桐璃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她把乌有的行为理解成为单纯的乡愁。确实,乌有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就喜欢独自看海看星星,正如一年前在桂川河畔漫步。不同的是,这次屋顶上有神父,意义完全不同。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喜欢去屋顶吗?”

“你喜欢呗。”

桐璃的话,让乌有高兴起来。他当然不会将这种表情显露出来,只随口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冰都要化啦。”桐璃把杯子推到乌有面前。放过冰苏打水的玻璃上方出现了小水珠。

“啊……桐璃。”

“什么呀?”

“你信神吗?”乌有一边大口喝着苏打水,一边问道。他坐到床上,伸手一摸,发现被子有点潮。道代不在,房间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明天应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当然,前提是明天有空。

“神?”

“嗯,人们虚构出来的神。”

“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过神可能还是存在的吧。”

桐璃指着乌有头顶的右方,好像他后面就站着一个幽灵。

“你要问我原因,我可答不上来,总觉得,应该有。”

桐璃嘎嘣嘎嘣地嚼着冰块,说了这些话。

“如果说我是‘神’,你相信吗?”

“说什么呢!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那么认真,真奇怪。”桐璃大笑起来,差点把嘴里的冰块喷出来。“看来你最近压力很大啊,体育老师说啦,这种时候,人容易陷入各种空想。”

“也许吧,奇怪……”

乌有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你要是听了神父的那番话,就不觉得我现在奇怪了。

“你就别为那件事苦恼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桐璃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确实没什么关系……乌有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突然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昨天为了制止桐璃而说出的话,今天桐璃给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看来,深陷其中的不是桐璃,而是自己。乌有像着了魔似的,低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不过,你要是那么说,我会相信的。没有什么理由,当然,我不会崇拜或者供奉你。”

桐璃可能误会了乌有的反应,连忙缓和口气说了些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