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LING 第七节
“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
武泽努力掰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八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
老铁在旁边发出巨大的鼾声。
盯着模模煳煳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叠起被子。
正把被子塞进壁橱,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哼着歌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People”,搞不清什么意思的logo。
“爸爸啊……爸爸……男人……”
跟在后面的真寻拿着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还有装了牛奶的盒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
“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啊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日语中的‘homo’是双关语,既有‘均质’的意思,也有‘同性恋’的意思。)奶,啊哈哈。”
吭哧,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是因为房间里的酒气。
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空气不好之类的原因。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八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
“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
“没事的,真的。”老铁也这么说。
“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
“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
“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
“找到地方是哪里?”
八寻撅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吧。继续努力,想办法过过看看吧。三个人。”
“工作是说这个?”
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
“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
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人,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个人摇下了车窗。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毫无感情、不知哪里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神。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
“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
“啊呀,一个奇怪的家伙——”
武泽正说着的时候,轿车里的男人再度摇上了车窗。那张脸重新隐藏到黑色的车膜后面去了。然后,很快地,轿车开走了。
品味着心中涌起的黑色异样感,武泽转头向老铁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大眼睛的小个子,刚才在往这边看,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老铁没有搭话,眼睛一直盯着轿车开走的方向。然后突然间,像是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样,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
“喂,老铁——”
但是老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道路尽头直勾勾地看。
那个人是谁?他盯着这座房子的时候,到底是在和谁通话?
望着躺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真寻,还有拿盘子当球拍打乒乓球的八寻和贯太郎,武泽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情景。喷出黑烟的公寓大门,消防车。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您没干过什么事吧?
——从门上的报纸投寄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
——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
——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啪嗒,乒乓球打在脑袋上。
“对——不起,老武。贯贯打到界外了。”
“别在矮桌上打乒乓球啊,这也太没常识了吧。”
武泽把乒乓球扔回给八寻。叹着气望向老铁。老铁似乎也一直在想什么。武泽非常想吧心中涌起的不安和老铁说说,但是以来不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二来他感觉一旦真把不安说出口,好像就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所以只能沉默不语。
鸡冠窸窸窣窣地挠窗框。
话说回来,老铁现在在想什么?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个地方也被火口找到了吗?但是老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一直都很意气风发地说,那些家伙找不到这里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想某件具体的事情。
那是日落西山时候的事。
最先发现的是贯太郎。
“哎,那边怎么这么亮?”
站在走廊里,贯太郎望着没人的厨房说。
“亮?”
武泽在客厅应了一声。贯太郎只是抿着厚厚的嘴唇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怪。武泽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过去,确实很亮。厨房水池上面的小窗很亮。是外面经过的汽车车灯照在上面吗?不对,那边应该没有马路。窗户上的亮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嘶——武泽的心底一片冰冷。
老铁“嗷”了一声,跳起身来。那时候武泽已经踢翻了桌子向玄关冲了过去,没穿鞋子就冲了出去。顺着围墙内侧绕到后院,踢开茂密的杂草,肩膀蹭着墙壁飞奔。
“畜生!”
贴着房子的墙壁,地面上火焰腾腾。
“水!老铁,水!”
武泽回头大叫。感到身边来的老铁,伸手按住围墙,停住身子,随即猛然转身跑了回去。武泽站在向前方延伸的火焰前面,用只穿了袜子的脚不断去踢,像是拍打一样。火焰刹那间顿了一下,但立刻又像喷发一样烧了起来。一股灯油般的浓重气味直冲鼻腔。墙壁的下半部分已经染黑了,遮雨棚都被烤的变了形。
“老武退后!”
听到这声音,武泽赶忙退开,提着塑料桶的老铁阶梯上来,站在火焰前面迎头浇水上去。伴随着嘶嘶的声音,着火带只稍微小了一点。
“真寻,过来帮忙!八寻也来!”
真寻和八寻抱着装了水的饭锅脸盆赶过来,把水倒在火焰上。着火带又小了一点。两个人立刻又抱着饭锅脸盆跑回去。武泽也跟在两个人后面。就在这时,头上有什么黑色和白色的东西飞过。原来是买了存在家里的可口可乐和牛奶。贯太郎扔的。塑料瓶和纸盒扑通扑通掉在火里。
“你在干什么,笨蛋!”
武泽情不自禁大声呵骂,贯太郎却把肋下夹的有一瓶可口可乐扔进火里。伴随着扑哧的声音,第一支塑料瓶上烧开了洞,漏出的液体浇灭了周围的火焰。紧接着牛奶盒子也涨开了口,周围的火被白色浇灭了。
“抓住机会!”
面色通红的贯太郎突然脱了T恤,迅速卷成一团,按在被水染湿的地面上人,然后又继续向前,把剩余的火焰一下下按灭。火焰眼看着消退下去,剩下的差不多只有篝火的程度了。
“贯贯让开!”
抱着脸盆赶回来的八寻再度泼水。脱了汗衫的贯太郎本来躲过了好几次攻击,这次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背上终于被浇了个透,还好剩下的水把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了。
提了水桶跑回来的老铁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没了力气。
“……灭掉了……太好了。”
水桶从老铁的手中掉下,哐哐在地上弹了几下。夕阳已经落山了。周围一片黑暗。四下里微微传来像是上了发条的虫豸鸣声,混在其中的只有五个人的唿吸声。大家全都在喘着粗气。
嘭,远处传来这样一声。
武泽猛然抬头望向老铁。老铁也瞪大了双眼看着武泽——两人差不多同时跑了出去。这肯定是关车门的声音。
沿着围墙跑到玄关,冲出家门来到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扭头向右边看,是那辆轿车。白色的轿车挂着油门停在那里。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探出头,头顶上路灯的光纤照出他脸上诡笑的表情。
“经经常失火真是麻烦哪。”乌贼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小个男人说,“……武泽先生。”
男人的脸消失在车窗后面。呜的一声,发动机响了——轿车转眼之间便开走了,剩下的只有再度的寂静。
“老铁,那家伙……是今天早上那个男的。”
武泽努力张开僵硬的嘴巴,挤出这样一句话。
“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名字。”
武泽的旁边,老铁也全身僵直。他望着轿车开走的方向,头稍微探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某句话。
“是……”
伴随着唿吸的频率,老铁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听不懂的话。
“是……”
另外三个人带着不安的表情,从玄关门口靠近。突然间,只有那么一次,老铁说的话清清楚楚传到武泽耳朵里。
“——是那家伙。”
武泽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老铁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以为老铁的意思和自己一样,是在说刚才的男子就是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人,但是不对。今天早上老铁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他去窗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摇上了贴着车膜的车窗。
“喂,老铁——”
在武泽发问之前,老铁已经把脸转向了他。
“那家伙……我认识。”
“你认识?”
“今天早上听你所是个小个子男人,眼睛很大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是谁。”
“是你的熟人?”
但是老铁摇摇头。
“不是。不是熟人……”
“那是谁?”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他骗过我,骗过我和我老婆。”
喘气般地说完这几句话,老铁再度向昏暗的马路尽头望去。
“那家伙,就是那时候的债务整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