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约三周之后的星期六。
志郎坐在站前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抽着烟。手表指针即将走向中午十二点,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丽子的白色小轿车还未出现。
“我明天多半会迟到一小会儿,你等着就是,别担心。”
丽子昨晚在电话里的嘱咐回响在志郎耳边,虽然事前这么交待了,他总归有些担心。
自打大学时代拿到驾照以来,那东西对丽子来说就只是一个摆设,但最近她也尝试着开起了家里淘汰的旧车(据她说是受了志郎买车的刺激)。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丽子似乎已经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有了自信,昨天竟突然宣布将亲自驾车来神音镇。
当然,志郎一口否决了女友的计划。
自从轧死王子以来,志郎就对汽车抱有极大抵触,更准确地说,那是一种近似恐惧的感情。工作需要,他不得不驾驶业务车东奔西走,这无疑让他备受折磨。但凡可能,志郎会极力避开一切开车乘车的机会。真要让他说,最好连丽子也别去碰车。
突然,欢快的乐曲声飘扬而至。
志郎抬起头,原来转眼已是正午,车站小广场上的圆柱时钟开始报时了。
可爱的小人偶从圆柱各处伸出的滑槽次第出现,行人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观赏。
志郎从起舞的人偶中看到了猫的面孔。
他最近对猫特别敏感,不管是变形的抽象画,或是精致的小玩意儿,只要有猫他就能一眼辨出,简直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惦记上之后,他才发现人类社会里猫的身影无处不在。杂志广告、电视节目,身边的一切无时无刻地彰显着它们是如何受人类宠爱的生物。
机关时钟里的猫脸人偶是“穿靴子的猫”,工匠用白色和粉色的粉笔勾勒出幻想风味十足的脸孔,竟和国王有说不出的相似。
忽然,志郎脑中闪过一阵钝痛。这和偏头痛的感觉近似,都在一瞬间痛得死去活来。疼痛只持续了四五秒,志郎却有跌落深渊之感,这附近并没有猫,他的脑袋里却灌满了猫叫。
钝痛渐渐消去,志郎就着抱头的姿势四下扫视一番。
四周人潮汹涌,有的排队等着公交,有的站在书店门口看书,有的坐在汉堡店里叽叽喳喳。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星期六的快乐。
谁也不曾意识到国王的存在,没人知道在这座小镇里居住着一只神秘的白猫,能够支配庞大的猫群,号令部众袭击人类,它是猫国之王。
“小志!”
志郎喟然叹息之际,一辆眼熟的老旧轿车恰好停在他跟前。驾驶席上,丽子正灿烂地微笑着。
“真抱歉啊,让你久等了,我走错路了。”
志郎看着恋人难为情的笑脸,心头的情绪立刻缓和下来。无论何时,丽子都是他的强心剂。
“小志别发呆了,快来换手。哎呀,公交来了。”
丽子的汽车正停在公交车道上,身后的转盘入口恰好驶进了一辆公交车。
丽子三两下换坐到助手席,志郎钻进驾驶席坐定,迅速将汽车驶离公交站。
“既然你硬要开车来,还不如直接开到我家门口。”
“可是那条坡道……人家没信心开上去嘛。”
志郎只是随口说说,丽子倒换上撒娇的口吻辩解起来。虽然她对平地驾驶已有几分自信,但上坡和停车的技术还差得远。
志郎的公寓位于高地之上,路上至少还会遇上三处红绿灯,丽子没自信能顺利通过考验,才特意约在车站碰头。也就是说,丽子只负责从自家开到车站,然后交给志郎完成从车站到公寓的路程。
“已经很久没去小志家里了,这段时间总在外面开会。”
“是吗?”
志郎故意装傻逗弄丽子。
说实话,他的心情很是沉重。要知道,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家里已经发生了骤变,他该怎么应对可能的疑问?
“约阿希姆和甚五郎都还好吧?”
“啊?嗯,都不错。”
志郎刻意使用了若无其事的口吻。事实上,约阿希姆一点儿也不好,甚五郎也很久不曾出现了。
“我一直在想啊,这边的坡道真是一级难爬。”
中学前方的坡道宛如过山车的上坡轨道,载着两人的汽车正艰难地攀爬其上。登上坡顶后右转,通过便利店之后再向左转,迎接他们的就将是那条七八十米长的陡坡,那里正是志郎被猫群围攻的现场。
志郎踏着油门,不住地左右戒备着。一路上虽说遇到好些只猫,但它们似乎并没注意到坐在驾驶席的志郎,全都不把汽车放在眼里。
终于抵达目的地后,志郎将车停在公寓侧面。
“嗯?这是什么气味?”
丽子刚打开车门就不禁皱起眉头。
志郎已经习惯了这股气味,但对初次闻到的人来说果然会觉得奇怪吧。怪味的来源是一种能让猫类退避三舍的药剂,简单说就是“驱猫剂”。三天前,志郎在家周围大规模地喷洒了这种药剂。
“是什么药吗?闻起来有些刺鼻呢,痒痒痛痛的感觉。”
“我也不太清楚,是房东请人喷的什么药,好像能防白蚁。”
当然,这是胡说八道。丽子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毫不知情,根本不会怀疑志郎的谎言。
“咦?这又是什么?”
第二样让丽子惊讶不已的,是拴在志郎家门前的大狗。正在睡觉的大狗察觉到陌生的气息,立刻坐起身来狂吠不止。那狗全身遍布着薄薄的脏污,但仍能看出它是一只有血统的哈士奇。
“请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开始养狗了?”
哈士奇对着初次见面的丽子露出獠牙,像不听使唤的闹钟一般吠叫不停。丽子赶紧躲到志郎背后,胆怯地看着大狗。
“这孩子好凶……”
“好了,安静!”
大狗将锁链拽得哗啦作响,不住向前扑抓。丽子被吓得够呛,志郎只得大喝着让它闭嘴。
哈士奇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它好歹认出志郎的模样,听话地停住吠叫。但当丽子从志郎身后探出头来,它又再度嚷嚷起来。
“这是上司的狗,让我帮忙照看一段时间……只是一小段时间而已。”
当然,这也是胡说八道。
这是志郎专程从邻市的宠物商人那里买来的,而且来源不是街边可爱的宠物商店,而是郊外的犬类繁殖基地。
杀了国王,否则自己和猫群的战争永无终点——志郎已经抱定这样的念头,而狗正是他首先考虑的战友。
猫的弱点是狗,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看法。虽说弄不清国王的底细,但它也就是只猫而已,既然是猫,面对狰狞的猛犬总不能继续逞威风吧?这就是志郎养狗的目的。
下班之后,志郎在回家途中逛遍了沿途的宠物商店,但店里全是可爱型的吉娃娃或者玩具贵宾,根本找不到具有战斗力的品种。逛到最后,志郎直接表示想要更加强壮的大狗,店家就向他推荐了郊外饲养大型犬只的犬舍,据说那里专门供应狼犬、土佐犬之类的烈性品种。
上个礼拜六,志郎先后换乘电车和公交(他说什么也没心情去动那辆车),登门拜访了那家犬舍。犬舍里的确是清一色的大型犬种,但都只是幼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战斗力。
想想也对,家庭宠物当然适宜从幼年期开始饲养,成年犬不易教导,养起来非常麻烦。
白来一趟吗……
志郎看着笼里相互嬉戏的幼犬们,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只成年大狗进入了他的视野,它正待在远离商品展示区的另一头。
“那家伙怎么样?客人要是中意,白送你也行。”大腹便便的中年犬舍主摇晃着肚皮说道,“那家伙是西伯利亚雪橇犬,就是哈士奇,前段时间流行得不得了,它的主人也跟风买了一只,事先却没想到这狗能长这么大个头,后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它给送了回来。”
志郎被它狼一般的面孔深深吸引,那狗恶狠狠地直立在笼前,冲着志郎吠叫起来。
“要不就它吧——”
听志郎这么自言自语,主人反倒慌了神。原来他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料到志郎真会动心。
“哈士奇可不好养啊,客人要是第一次养狗的话,这边的比较合适——”
犬舍主人开始向志郎推荐其他品种的幼犬。但志郎寻找的目标并非陪他散步的温顺大狗,他需要的是能同国王和麾下猫群作战的猛犬。
就像那只哈士奇一样,凶猛粗暴,狰狞好战,它粗壮有力的四肢和疯狂的攻击性深深打动了志郎。
虽说刚才只是玩笑话,但犬舍主人并未食言,他真用等同于白送的价格将哈士奇让给志郎,而后还用犬舍的运货车将志郎和哈士奇一路送回了神音镇的公寓,就怕志郎临时反悔。
“这狗叫什么?”
丽子看着被粗链条紧紧拴住的恶犬,不住地皱着眉。其实不光针对猫,丽子对什么动物都抱着爱心,可眼前这只大狗却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名字……哦,你说它的名字。”
志郎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给它起名字。
它并非作为宠物被带回家,说穿了,它只是志郎威吓猫群的道具而已。没人会给自家的电视机洗衣机起名字,对志郎来说,自然也没有给这只“道具”起名字的必要。
“它的名字叫……叫奥斯瓦尔德。”
“奥斯瓦尔德?好像很威风的样子。”
丽子一脸诧异。这只是志郎凑合着瞎起的名字,但仔细一想还真是恰如其分。奥斯瓦尔德,正是被指称暗杀了肯尼迪总统的男子之名。
“可是,有这孩子……有奥斯瓦尔德在,甚五郎和约阿希姆不就不敢回家了吗?”
熟悉的名字让志郎心头一阵苦涩。
丽子当然不会知道,约阿希姆已经被志郎亲手杀死,她也不会知道,甚五郎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那是志郎在夜幕下的坡道被猫群袭击之后。
第二天清晨,志郎被体内残留的酒精熏得晕晕沉沉,他只是机械性地起床洗漱。
不知是否只是错觉,他总觉得屋内散发着一股腥臭。留下奇怪遗言断气的约阿希姆,被厚重门扉夹断头颅的无名猫——志郎已经彻底清理了它们惨死时的痕迹,也谨慎处理了一切沾上血迹的物品,然而房间里依然飘荡着挥之不去的尸臭。
今天得记着买些除臭剂。
志郎琢磨着系好领带,忽觉阳台上似有生物走动的声响,他惊诧地转头一看,是甚五郎,它像往常一样回来了。
甚五郎似乎对国王和志郎之间的战争无知无觉,它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约阿希姆死后,只有甚五郎毫不在意地过来蹭饭。下雨的日子它就在阳台避雨,困了就蜷在空调外机上打盹。
只有甚五郎,从未改变。从志郎满怀希望搬迁至此的那天起,始终如一。
那天也是如此,志郎拉开滑门,甚五郎就理所当然地进了屋。
然后,志郎狠狠地朝着它的肩头一脚踢去。甚五郎圆滚滚的身子顺势飞出,结实地撞上了阳台栏杆。
“喵……”
甚五郎立刻跳起身来,前后左右地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满脸困惑地看向志郎,不解地嘟囔一声。
那时候的志郎,用发疯发狂形容也毫不过分。头天晚上他才错手夺去了一只猫的性命,就算现在能做出平静的表情,全身的神经也依然处在崩溃的边缘。
当甚五郎悠然出现的瞬间,志郎却仿佛看到了那只同样悠然的花斑猫。它是间谍……没错,它是国王派来的间谍!
约阿希姆袭击自己的那一晚,甚五郎也一道出现在楼下。可是无论自己怎么呼唤,甚五郎也坚持不肯靠近半步,或许那正是因为它事先已经知道约阿希姆的目的?
就算在约阿希姆死后,这家伙仍然若无其事地在家里进进出出,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和它没有关系。事实呢?或许它是为了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向国王一一报告吧!
没错,这家伙……这家伙也是国王的爪牙。
这一念头产生的瞬间,志郎心里燃起了冷酷的火焰。
志郎冷冷地走上阳台,抬腿又朝甚五郎踢去。这一脚正中它的侧腹,红虎斑巨大的身躯应声撞上了空调外机。
即便到了这一步,甚五郎依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怒意。它“喵呜——喵呜——”地拖长声音鸣叫着,仿佛在质问志郎: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做?
“闭嘴!”
志郎怒吼着一把抓起翻躺在阳台的拖鞋,卯足力气就朝甚五郎砸去,甚五郎用前所未有的迅捷动作躲过此击,拖鞋拍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志郎捡起另一只拖鞋再次发力,甚五郎正跳上阳台栏杆准备开逃,拖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它宽阔的后背。
甚五郎一声惨叫,就这么向楼下跌去。虽说它凭着猫的本能在半空翻转了身体,但落地的冲击仍然使它滚出了两三圈。甚五郎稳住身形后一溜烟儿地钻过矮门间隙,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这就是志郎和甚五郎友情的终点。
自那之后,甚五郎再也不曾出现在公寓附近,志郎也再未看到那个胖乎乎的身影。“看吧,那孩子都被吓着了。”
丽子的视线越过志郎肩膀,投向不远处的某一点。志郎回过头,就见不远外的水泥围墙上,一只花斑猫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甚五郎消失之后,取而代之便是这只花斑猫的身影,整日整日地出现在志郎眼前,它就是带着红项圈的路易。丽子似乎已将路易忘得一干二净,她全然不记得这是自己曾经爱抚的猫咪,又或许她根本不认为在遥远邻镇邂逅的猫咪会出现在这里。不管哪种情况,这对志郎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果然,驱猫剂对这家伙完全不起作用。
驱猫剂是在公司附近的家居中心买来的,那时候他特意询问过店员,得知驱猫剂对抱有特定目的的猫并不起效。比方说,当某只猫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某处觅食时,它就能够抵御驱猫剂的效力。很明显,路易正是抱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才会出现在这里,驱猫剂当然不会对它产生影响。
志郎担心丽子认出路易,便急忙将她领进家里。丽子正在玄关脱鞋,无意中却注意到地面的一摊污渍。
“小志快看,玄关这边沾了什么脏东西,好大一片呢。”
知道,这是死猫的血。我没注意到它正挂在门上,就这么砰一下把它的头给夹断了……哈哈,可伤脑筋了,后来怎么洗也弄不掉,血全渗进水泥里了,你有什么法子弄干净吗?
这番话志郎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如果说了,真不知丽子会露出何种表情。志郎含混地糊弄过去,领着丽子上了二楼。
“咦,地毯怎么换了?”
丽子刚进房间就立刻觉察到地毯的色调和最初那张有所差异。为了处理约阿希姆留下的痕迹,旧地毯不得已被切去一大块,志郎只好重买一条同色系的地毯替换。他找不到完全相同的型号,只好选了颜色相似的希望能蒙混过去。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出了什么问题,但厂家说那条地毯是劣质品,就给换了一条新的。”
志郎尽量编造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但丽子却露出了无法释然的表情。
之后两人坐在床沿聊了会儿天,接着开始进行久违的肌肤之亲。丽子热情地迎接着志郎的进入,但他怎么也无法全心投入,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拉紧窗帘的滑门。他始终感觉有猫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结果做到一半就没了兴致。
不,或许那并非幻觉,猫群真的就在这里。因为在楼下的玄关外,奥斯瓦尔德的吠叫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