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关东地区明日的天气为阴转雨,降水概率为百分之七十,山林地区降雨尤其明显。”

深夜,无人观看的电视里播着天气预报,志郎正做着战斗前的最后准备。时钟的指针悄然向十二点走去。

为了抵御利爪尖牙的攻击,志郎穿上了厚厚的滑雪服,就算已经入秋,这身冬装也实在太厚,现在他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催泪瓦斯的喷雾器放在右侧口袋里,左边则放入了一把带鞘的小巧水果刀。保险起见,他还戴上了从二手店淘来的覆面头盔,厚实的棉手套也必不可少。真要说,还是皮手套的防御力相对较高,但志郎唯一一双皮手套正是当年丽子赠予的生日礼物,他可舍不得用。

志郎穿戴好精心准备的战斗服,站在大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这副模样简直可疑到极致,若被警察撞上那真是百口莫辩——镜子里的家伙完全就是一名出色的便利店抢匪。

志郎想了想,好歹决定取下头盔。这东西还是等到了空地再戴上吧,这身装扮若是被邻居看到,自己铁定会被当作变态。

具体情况他是不清楚,但可以想见自己在邻里间的评价绝对不高。房东女婿上门拜访时的一番话提醒了志郎,他这才注意到邻居们投向自己的冷眼,就连以往时常一起聊天的年轻夫人也疏远了自己,现在顶多打个招呼而已,那位曾经一大早叫嚷着让他挪车的中年男子更是用奇怪的眼光防备着他。

多半,自己已经被当作怪人了吧。也对,要是换作自己站在邻居的立场,肯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想想看,在深夜里发出巨大噪音,时常还会大吼大叫的独居男子,百分之百有问题。

不知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挽回邻里对自己的信赖,不过没关系,把国王解决之后有的是时间弥补一切。他会勤快地打扫住家附近的区域,可以买上苹果橘子当作乡下带来的土产分给邻居,他会努力让大家重新接纳自己——只需等到解决国王之后。

准备妥当之后,志郎站在换气扇下抽着烟,心头琢磨着如何展开新生活。半途,他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上口袋里的小刀。

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使用这样武器。说实话,如果奥斯瓦尔德能直接咬死国王,那真是谢天谢地,但如果有个万一,他至少得做好准备保护自己,这把刀就是保命的家伙。

抽完烟,志郎走到玄关穿上运动鞋。往常他总把脚后跟露在外头拖着走,这回他不仅仔细地穿好鞋,还牢牢地系紧了鞋带。

志郎走出门,已经睡下的奥斯瓦尔德立刻站直身子,粗壮的锁链发出低沉的拖曳声。

就连奥斯瓦尔德这样的笨家伙也终于弄清了谁是自己的主人,它没有吠叫,只是坚定地看着志郎。它的双瞳反射着门前的灯光,正如燃烧的烈焰般绽放着火光。

“终于轮到你大显身手了。”

志郎除下锁住奥斯瓦尔德的锁链。

它似乎以为到了散步时间,笨拙地摇起尾巴。志郎摸摸它的头,大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仔细想想,这竟是自己第一次亲切地抚摸奥斯瓦尔德,它高兴得一塌糊涂,鼻子里就像漏气一般呼呼作响。志郎又挠挠它的喉头,奥斯瓦尔德竟然激动得一声长啸。

真是个经受不住疼爱的笨家伙。它大概还不习惯接受来自人类的宠爱,这真不是它的错,它被盲目跟风的人类买回家,不多久就被当作包袱无情地抛弃,这家伙最初的饲主肯定已经改养玩具贵宾那样小巧可爱的宠物了吧。

“你要能认真完成任务,之后我就陪你玩个高兴。”

志郎给奥斯瓦尔德扣上牵引绳,领着战友出发了。

这时,志郎从周围的暗影中辨出两三条快速移动的黑影——是监视着自己的那些家伙。恐怕它们正急着把志郎出门的消息告诉同伴吧,若真是如此,志郎反而求之不得。

——别慌,别慌,我不会往哪儿逃的。相反,我这就要往你们的老巢去……去把你们杀光。

志郎带领着四处嗅个不停的奥斯瓦尔德,径直朝空地走去。

志郎横穿过公寓之前的道路,四周几乎看不到人家。恐怕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入眠了吧,或是为了防雨拉上了木板套窗,从屋内透不出一丝光线。

午夜零时,千家万户业已沉眠,抑或静静品味着夜深人静的平和。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也将加入他们的行列,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度过这最后的长夜而已。为此,他必须夺下这场战斗的胜利。

志郎仰头望向暗沉的天际,正如天气预报所说,空中已经遍布乌云,要不了多久就会降下大雨,他必须尽快动手。

刚到空地,奥斯瓦尔德立刻停下脚步,它微微扇动着尖耳,似乎相当明白自己今晚的使命。

志郎握紧牵引绳,向停在空地一角的汽车走去。

他的目标唯有国王。除了拥有怪力的国王,其余跟班都只是普通的野猫,只要干掉国王,它们一定就会停止对自己的骚扰。

可是志郎并没有完全把握能引国王出洞,如果在遭遇国王之前就被小喽啰们缠上,只会无益地消耗奥斯瓦尔德的体力。考虑到这一点,他必须尽快让国王现身。

志郎已经考虑了对策,之前他被迫将汽车停回车位时,国王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它明显知道正是这辆汽车夺去了自己的骨肉。如果真如志郎所想,他只需发动汽车,国王定会乖乖登场。

志郎的汽车已被疯长的杂草掩埋,电筒照亮的部分满是醒目的斑点,不难想象,这是从车身的无数条抓痕中生出的铁锈。用指尖轻轻一刮,车体的涂漆也随之剥落。说真的,这辆车应该算是自己这辈子砸出的最大一笔冤枉钱。

志郎踏过长至膝头的野草,伸手打开久违的车门,从车里顿时涌出一波带着草香的湿冷空气。

志郎将奥斯瓦尔德的牵引绳一圈圈绕在手中,而后钻进驾驶席坐定,反复拧转好几回钥匙之后,引擎终于发出轰鸣。汽车就如一头巨大的野兽,在蛰伏良久后终于发出苏醒的震颤。

志郎在漆黑一片中打开车头灯,灯光乍亮的瞬间,眼前的草丛里现出无数双闪耀的猫瞳,又在下一瞬间全数隐灭。

果然,猫群已经聚集而来。

突然,奥斯瓦尔德猛地向草丛深处冲去,和体型相匹的巨大力量几乎让人招架不住。志郎稳住下盘用力拽紧拴在它颈项间的牵引绳,这才止住大狗突进的步伐。牵引绳的牵制使奥斯瓦尔德前脚浮空,它保持着后脚站立的姿势,在虚空中疯狂抓舞着前爪。

国王……我来了!快滚出来!

志郎坐在驾驶席上,任车门大敞着,不慌不忙地观察着周遭动静。车灯尽头处不住闪过绰绰猫影,但无法分辨出国王是否也在其中。要不,干脆就由自己主动登门拜访?

志郎稍稍权衡一番,决定亲自前去国王的宫殿拜会拜会。

再这么等下去也无法保证对方定会现身,而且奥斯瓦尔德一直狂吠着往前冲,要不了多久他就撑不住了。

志郎走下车,他一只手拽着奥斯瓦尔德的牵引绳,一手握着催泪瓦斯的喷雾器,谨慎地向前迈步。他沿着车灯的光线缓缓行进,土地暴露在光照之下,下脚并不困难。志郎小心戒备着,一步步向空地中心走去。

国王居住的小岛就在正前方约三十米处。

一路上,奥斯瓦尔德不时往两侧的草丛扑去,却都被脖颈间的牵引绳拽了回来,它只能一脸埋怨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快给我现身!

当志郎在心中第无数次呐喊时,从他脚边的草丛里冷不丁地飞出一道黑影。这家伙瞄准志郎的面门直接扑来,但志郎恰好被牵引绳向后一扯,黑影最终一头撞在他的腿部。

与此同时,志郎手中的牵引绳终于被奥斯瓦尔德拽走,志郎刚一叫糟,大狗已经狂奔着朝草丛深处扑去。

“奥斯瓦尔德!快回来!”

志郎慌忙大喊起来,可是大狗并未经过任何训练,根本无法听懂志郎焦急的嚷嚷,它甚至还弄不清楚“奥斯瓦尔德”这几个音节代表的含义。

突袭失败的野猫已经摆好姿势,准备发起第二波攻势,志郎立刻握住喷雾器对准它的鼻头。

“咪呀!”

那猫发出被踩住尾巴似的尖叫,一头栽进身边的草丛往远处逃去,间断传来的悲鸣中满是痛苦。

志郎转身看向奥斯瓦尔德,大家伙正快乐地吼叫着,在草原中绕着圆圈。

它应该正在追逐四散的猫群吧。还指望它在决战时给自己当保镖呢,结果这家伙只顾着冲小喽啰大吼大叫。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奥斯瓦尔德已经派上了大用场。自己可以趁它驱散猫群的机会迅速接近中心的小岛,一口气干掉藏身其中的国王。虽说和先前的计划有所出入,但万不得已之时就由自己亲自动手了结那只白猫吧。

志郎一手握着喷雾器,一手打着电筒,一步步接近国王的小岛。在他的口袋里躺着那把水果刀,他会用催泪瓦斯制造间隙之机,然后由这把小刀结束一切。

终于,志郎抵达了目的地,这里也正是他和国王的邂逅之所。

那一晚,它端坐在小岛顶端,仰望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在不远处,小小的王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而自己,随着国王一道仰起头来,在遍洒的月华中沐浴着柔和的幸福——

回忆引出了淡淡感伤,如果时间能够重新回到那一夜,他会选择不把车停进空地,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了吧……

志郎将手电筒对准小岛。

丛生的树木如城墙般固守着岛心,志郎透过枝丫往里张望,却一无所获。别说国王,就连一条猫影也见不着。难道它深知自己领上奥斯瓦尔德的用意,已经早早逃跑了?

或者,其实它就混在奥斯瓦尔德追逐的猫群中?真是这样最好,志郎转过身来看向奥斯瓦尔德撒欢的方向,虽然无法得知草丛里的情形,但猫群无疑正被它驱赶着四下逃窜。

就在这时,志郎颈间蹿过一阵凉意。

并没什么东西碰触他,也并非冷汗滑下之感。这种感觉,就仿佛有千百条冰冷的爬虫簇拥着攀上他的脖颈。

志郎唰地转身,迎着刺目的光线看向自己的汽车。强烈的光线扑面而来,他反射性地抬手遮住双眼,适应之后才微微张开手指,从缝隙间看向汽车的方向。

是国王。

在煌煌灯光后方,国王正端坐在引擎盖上。

国王坐在车灯的强光无法触及之处,本该隐没的身影却清晰地浮现在志郎眼前,就仿佛它自身也在发光一般。

糟了!

志郎猛地蹲下身子。

自己正暴露在车灯的强烈光线中,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行动。如果国王采取直线进攻,自己完全无力躲闪。

志郎慌忙钻进左侧草丛,选择迂回接近。

如不避开车灯的光束,自己无疑将置身险境。原本为了照明而开启的车灯反倒成为对方的帮凶。也不知这只是巧合,抑或国王的精心算计。

突然,从草堆里蹿出一条黑影,瞬息间已经扑上志郎左肩,他赶紧将那东西扯开,想也不想就将跌在脚边的袭击者踹出老远。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使用催泪瓦斯。

对方一声尖叫,迅速逃至草丛深处。照刚才那力道,它的骨头多半已经断了一两条。

必须杀了国王!志郎慌忙向汽车看去,然而引擎盖上已没了国王的身影。

志郎迅速扫视四周,想到那家伙或许正朝自己步步逼近,就忍不住想尖叫。

“嗷呜!”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奥斯瓦尔德的悲鸣。

志郎连忙转过身,就见奥斯瓦尔德庞大的身躯难看地倒在地面上。前一秒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头绪,但可以想见奥斯瓦尔德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倒在地。

仔细一看,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正紧抓着它的背脊。多半就是那东西以惊人的速度冲撞过去,将奥斯瓦尔德强壮的身躯撞翻的。

那白色的东西显然是一只猫——没错,是国王。它将志郎搁在一边,选择先行收拾奥斯瓦尔德。

太离谱了!

志郎暗暗咋舌。

前一刻它还端坐在引擎盖上,一两秒后就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直指奥斯瓦尔德攻去。不可置信的超凡速度,能将体积几倍于自己的对手撞飞的强劲,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猫类所拥有的能力。

奥斯瓦尔德激烈地吠叫着,它不停摇晃身子,或是就地翻滚,但即便如此,国王依旧没有丝毫松懈,它的獠牙多半已经深入奥斯瓦尔德的后脑和颈背。

志郎瞬间被国王壮绝的姿态吓住了,但他仍然迅速向奥斯瓦尔德跑去。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疾风一般的国王正紧咬着奥斯瓦尔德不放,这无疑是接近它的最佳时机。

志郎在前进途中遭遇了三四只小喽啰的围剿,他反射性地摸出喷雾器,对着它们的鼻尖一阵喷射。被催泪瓦斯击中的对手带着痛苦的呻吟,一路逃入了草丛深处。

志郎快速向目标逼近,心里琢磨着应该选择喷雾还是小刀。如果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结束一切,那么结论显而易见——志郎从兜里摸出小刀,屏住呼吸向奥斯瓦尔德冲去。

去死吧!

他从鞘中拔出小刀向国王挥去,就在这时——

只差一步而已,只差这一步,刀刃就将划破国王的身躯,然而志郎却停住了脚步。不为别的,只因眼前的光景已经超出了常识认可的范围。

它在发光。国王的身体如珍珠般发出了温润的光芒。

紧咬住奥斯瓦尔德的这具雪白身躯正绽放出熠熠光辉,而这光芒竟越发强烈起来。

志郎起初认为这是车灯打在雪白皮毛上的反光,但真是如此,这光芒不可能越变越强。

怎么可能……又不是萤火虫,怎么能从身体里发出光来?

奥斯瓦尔德仍在地上滚来滚去,试图将国王甩下身去。志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它的样子不对劲。

志郎并不知道刺入奥斯瓦尔德皮肉的牙齿有多深,但终究不过是猫的獠牙而已。但无论体型巨大的哈士奇如何折腾,背上的白猫仍然稳稳当当,更为奇怪的是,奥斯瓦尔德竟急速虚弱下去,仿佛周身的血液被迅速吸干一般,叫声越来越微弱,身体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迟缓。

终于,国王主动放开奄奄一息的猎物。奥斯瓦尔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来,不忘使命般摆出进攻之势。它的四肢剧烈颤抖着,就连站在一旁的志郎也看得清清楚楚,即便如此,它仍然咆哮着对国王摆开攻势。

奥斯瓦尔德不屈的身姿鼓舞了志郎,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出奥斯瓦尔德伤得很重,可它依然抱着打倒敌人的决心燃烧着熊熊斗志。

国王保持着一定距离和奥斯瓦尔德展开对峙,理论上看,体格巨大的哈士奇明显占据了优势,但国王的举手投足间却满是游刃有余的悠然。

奥斯瓦尔德低伏身子寻找着国王的破绽,它发出野兽般的低吟,左右摆动着身体等待时机。

志郎听说过,犬类的攻击方式就是吠叫吠叫再吠叫,这是为了威吓敌手,使对方露出破绽。但现在的奥斯瓦尔德已经放弃吠叫,它应该也十分清楚,自己面对的并非能够轻易糊弄的对手。

这就如一击分胜负的决斗现场,志郎已经忘了应该寻找机会偷袭国王,他屏息见证着两只野兽的最终结局。

然后,国王笑了。不,猫不可能笑,它只是张大嘴巴静止不动,那表情正酷似人类的笑脸。

国王露出笑容的同时,奥斯瓦尔德的低吟戛然而止。

一猫一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志郎有这种感觉,却弄不清具体情况。

突然,奥斯瓦尔德四肢紧绷停止了动作。志郎正觉奇怪,就见它的眼球激烈回转起来,它的左右眼球分别转向不同方向,混乱地翻滚着。

“奥斯瓦尔德!”

志郎高呼着它的名字,但它并不明白这串音节的含义。

终于,奥斯瓦尔德发出两声长啸,接着倒伏在地。在这之前的瞬间,志郎看到有小小的块状物从它双耳中弹射而出。

倒下的奥斯瓦尔德剧烈地抽搐着,不知过了多久,它的前脚扭曲着静止下来。它的舌头垂耷在嘴外,从口腔里不断流出白沫似的液体。

眼前的一切终于让志郎惊醒过来。

国王保持着笑脸,身体仍发散着妖光。志郎屏息朝着泛光的皮毛一刀捅去,然而国王已经觉察他的攻击,迅速翻身躲闪。

但它慢了一步。锐利的刀尖成功划破它的前脚跟,那一瞬间的钝感清晰地传至志郎手中。

成功了吗!

不,伤口太浅了。刀子只是划过皮毛,并没能穿透它的皮肉。

国王在半空中灵巧地调整了身形,没入层层掩盖的草林之中。有一瞬间,它回头朝志郎发出警告的嘶吼,随后便迅速向远处移去,全身的妖光也眼看着渐渐黯淡下去。

“别逃!”

志郎吼叫着一路追去,直至光亮完全消失。最后,他只能冲着满布暗云的虚空徒劳地挥舞刀刃。

躲哪儿去了!快滚出来!

然而,国王已经不见踪影,就连猫群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畜生!畜生!给我滚出来!

狂舞的刀刃只是一次次地劈裂潮湿的空气——冰冷的雨,终于从乌云密布的夜空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