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拜访佐久间之后,志郎立刻回了神音镇。
自打猫群实施自杀袭击以来,志郎根本不想待在镇里。就算不得不外出,他也会神经质地东看西望,一刻也沉不下心来。
而整座小镇里唯一能让志郎喘口气的地方,正是在国王眼皮底下的那间公寓。
说来好笑,理应最为危险的地方反而能让志郎放下心来,至少在那里他不用疑神疑鬼。反正国王的老巢就在眼前,会在周围出现的猫无一例外全是敌人,如此一来他反而省去了猜疑的精力,只需全心防范它们的进攻即可。
现在志郎正在站前的转盘路边,排队等着回家的公交车。
除去工作时间,志郎尽量不给自己任何握住方向盘的机会,公交车就成为他的主要代步工具。那群猫虽然急着找死,却也不会对公交发动袭击,估计它们也知道,就算被公交撞飞出去,对志郎来说也不会增加多少精神负担。
距离下一班车还有一刻钟左右。按说这神音镇吧,既非大型都会,又不算农间乡下,和各方都不沾边儿,不知为何日间的公交班次少得可怜。
候车过程中,志郎心头无比空虚。
只要想到在医院里痛苦不堪的丽子,他的胸口就一阵阵刺痛。再一想,害丽子落到这般惨境的正是自己,志郎就更加无法释怀。
平凡的生活到底是从何处走上了歧路?是那一天吧,自己无意间轧死了王子,打那之后的生活就被搅得乌烟瘴气。不,或许错就错在选择那片空地停车……也不对,如果一开始就不买车的话……都错了,或许搬来这座小镇才是最大的错。
该选择从何处开始后悔?志郎越发摸不着头绪。就算给他一块能擦去人生错误的橡皮,他又该从哪里擦起?
志郎正自顾自地苦恼着,恰有一位长相和蔼的中年妇女从他身边经过。来人似乎认得志郎,亲切地跟他打了打招呼。
是谁来着?
志郎一时想不出那妇女的来历。
不是志郎谦虚,他在这座小镇里还真没几个熟人。难道是家附近的邻居?不对,邻居们怎么可能主动跟他打招呼……
直到注意到来人鼻子边上的大黑痣,志郎才一拍脑袋。这是房东家的女佣。
“请、请留步!”
志郎忙叫住作势走开的妇女,对方也立刻转过身来。
“失礼了,您是神音镇桥本家的人吧?”
“是没错……不过最近我已经把服侍桥本家的职务辞了。”
佣人答得十分爽朗,有些和时代脱轨的“服侍”二字让志郎听着十分新鲜。
有件事情志郎一直相当在意,在桥本老夫人的葬礼上,这位女佣曾经问过自己颇为奇怪的问题。她问,当桥本老夫人倒下时,附近是否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大猫……
老夫人在世时也对志郎说过,要是在附近遇到白猫,务必别去招惹。恐怕,她们所指的白猫正是国王吧。但为何这位女佣也知道国王的存在?而且她还凭直觉就认定国王应该出现在老夫人咽气的场所。
“不知能否耽搁您一些时间?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向您请教,愿意在附近坐一坐吗?我请客。”
志郎邀请对方去附近的家庭餐馆小坐片刻,妇人有些惊讶,但也表示眼下并没要紧事情,聊一聊也无妨。
两人在店里面对面坐定,妇人有些害臊地说自己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和男人一起饮茶了。
“我原本的工作是照顾老夫人起居,可是你看,老夫人已经过世了,我也就派不上用场咯。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少夫人,索性辞职走人。”
这位五十出头的妇人很是健谈,不等咖啡上桌,她已经不问自答讲起了辞职的前后。此外还有桥本老夫人如何难伺候,她女儿年轻时如何挥霍家里的财产等等,志郎插不上话,索性让她一个人滔滔不绝。
“对了,你说想请教啥事儿?”
叽里呱啦一刻钟之后,妇人终于决定歇口气,她端起杯子喝着水,总算给了志郎发问的机会。
“我记得参加老夫人葬礼那会儿,你问过我白色大猫的事情……这事我一直有些挂心。”
“哎哟,白猫啊……真是抱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志郎的话才问到一半,妇人又兀自叨唠起来。
“你看,老夫人咽气时不是说‘小松来了’吗?所以我才随口问问。”
原来如此,自己听到的类似“小松”或“小莳”的音节,看来应该是前者。
“这小松,指什么?”
“小松啊……”
女佣搓着手陷入沉思,似乎正在斟酌能否说出口。
“之后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请告诉我好吗?”
“那你得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一言为定。”
志郎斩钉截铁地做了保证,女佣终于娓娓道来。
“你知道‘獯’这种生物吗?”
“獯?”
志郎是头回听说。女佣见志郎迷茫地摇头,不住颔首,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我也一样,别说见过,甚至压根儿都没听说过。我也不知道这种动物是个什么来历,据说在中国还是朝鲜的古书上有记载。说是长得跟猫一样,身子还会发光。”
“长得跟猫一样,身子能发光……”
国王同奥斯瓦尔德搏斗的场景赫然在目。
那时国王紧咬住对手的后颈,它的身体确实浮现出仿若微弱荧光的光亮。
“老夫人原本滴酒不沾,但从五六年前开始,她时常在就寝前来上几口,也就小小一杯,她说那一小口酒能让她睡得安稳些。不过极少时候,老夫人也会不小心喝过头。有回老夫人喝高了,我就听她提了那么一次。”
妇人的目光投向远方,追忆着往昔岁月的点滴。
“那时候老夫人醉得满脸通红,她突然问我,‘美代啊,你知道打蛹里孵化的猫吗?’”
“从蛹里孵化的猫?”
志郎忍不住插嘴。猫不是昆虫,怎么可能破蛹而出?
“我当然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如实作答——‘老夫人啊,虽说我没念过书,但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猫是从母亲肚里生出来的才对吧?要说打蛹里出来,那只能是蝴蝶之类的昆虫咯。’结果呢,老夫人一脸严肃地又说,‘我最初也这么想,但我错了,真有那样的猫,我啊,用这双眼睛真真切切见识过。’老夫人板着个脸,看起来真有些怕人。”
女佣细细碎碎说了很多,整理一下大致是这么个故事——
房东家早已过世的男主人名叫桥本京三郎,自年轻时候就热心古董搜集。说是古董,但他并不好书画茶碗之类的普通物件,他钟爱的藏品多是江户时代的牢房牌匾,或是用孔雀腿制成的手杖,诸如此类的偏门玩意儿。他的爱好之怪异,藏品之离奇,用今天的话说就叫“猎奇”。
桥本京三郎曾在某大学教授民俗学相关课程,也是个文化人。他的古怪爱好也被懂门道的同行大加赞赏,是当时颇有名的人物。
在桥本京三郎的秘密藏品中,就有这么一件“獯蛹”。
老夫人全然不知京三郎是在何时用了何种手段收到这件事物,她十六岁时嫁给了年长二十岁以上的桥本男主人,那时候猫蛹就已在桥本家的藏品库中,京三郎把它收在一口桐木匣中,百般爱护。
那蛹形似暖水袋,大约两只手掌大小,全身覆盖绳结般的纹路。如遇光线,能见珍珠般青白色薄辉。
京三郎告诉夫人,这蛹是口摇篮,里头装了打大陆漂洋而来的生物,是为獯。那时桥本夫人年纪尚轻,她见那物品外表甚是匀称,就认为那是寻常的工艺物件,只是被夫君坏心眼地称为猫蛹。
然而,翻年过后的凉秋时节,她见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时,桥本夫人正在藏品库里收拾打理,忽然就听一旁传来喀拉喀拉的摇晃声。怕是起了地震,夫人忙屏息观察,却觉库内并无丝毫晃动。
夫人心头奇怪,又在库中张望一番,就见一只紫色包袱独个在架子上摆摆晃晃。
其实京三郎的藏品一直叫她毛骨悚然,她也尽量不去碰那些个可怖玩意儿。但这包袱样子的确奇怪,怕是不能放着不管。若不小心让老鼠咬缺了,自己也逃不了一番责难。
桥本夫人慎之又慎地小心拆开包袱,开了桐木匣子的锁扣。
只一瞅,她就大呼着将那木匣远远扔开——收在匣中的精美藏品已经破口,从裂出的蛹缝里露出只全身无毛的小猫。
桥本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向夫君告知此事。
京三郎掩掩藏藏将那匣子运进自己屋内,之后关了门窗,竟日不出。他不时差人送上浸了温水的湿布条,却不让任何人窥见屋内情况。
当京三郎再次现身时,怀中已经抱了只小猫。
“夫人请过目,此乃名曰獯之物,平常可不得见。”
京三郎一脸欢喜,就让夫人瞧那生物。
此前这东西破蛹时身无毫毛,仅半日间,就已裹满柔软白毛,眼睛也瞪如铜锣,瞳底直射出捉摸不透的光彩。
“这是……獯?和寻常幼猫无甚区别。”
见少妻反应淡漠,京三郎脸间犹有不快。
“如何能谓寻常?你且见它眉间隆起,这喉头突起,此乃獯之所以为獯也!”
果真,这猫确有特异之处,它喉间带有一双小豆大小的肿物,排列齐整。但她全然不解这有何种非凡之处。
短短数日后,这来历不明的生物已经和普通猫咪别无二致,所谓“獯之所以为獯”之处,也被越发生得蓬松的白毛遮蔽,如何看也脱不出猫咪范畴,一身纯白无杂的模样倒较寻常小猫更为可爱。
京三郎下了禁令,有关这小猫出身一概不得为外人道。他将这东西当作普通猫咪喂养,家里人把它唤作小松,也都百般疼爱。
唯有桥本夫人例外,她始终无法对小松升起好感。还有一事叫她莫名生畏,附近的家猫野猫竟陆续聚拢至小松周围,这般景象让她更觉不吉。
而后,自小松破蛹而出,时间不紧不慢过去三年。
桥本夫人刚产下第二子,精神不算稳定。往白了说,她有点神经质。
某夜,夫人忽然惊醒,正欲起身往洗手间去。数日前产下的婴孩安睡在她身侧,呼吸平稳。确认无恙,夫人出了卧房。
方便后回房时,眼前一景惊得她瞠目结舌。
小松不知何时入了房内,正端坐枕边。它轻歪脖颈,似带怜爱般细瞅婴孩小脸,隐隐透出满心喜悦。
若只是如此,倒不至于叫桥本夫人惊慌失措,倒吸冷气。
小松盯着小婴孩瞧了又瞧,身体忽地有了异样。它那雪白身子竟若燃上火苗的灯笼,幽幽泛出亮光。它似想借点亮的身躯代替唇舌,传递出心头所思所想。但它哪里知道,这般光景看在孩子母亲眼里,该是何等不祥。
怪物!
绷紧的神经终是断了线。
桥本夫人将那小松一把抱起,她直冲入家中庭院,失心疯般将怀中生物投入一口深井。顿时,小松临死前的凄厉呻吟响彻井壁。
往深井中一看,黝黑中有一小团光亮急速蹿动。身子能发光的妖猫行将溺死,正做着临死的激烈挣扎。
桥本夫人将井盖扣上,急急跑回屋去,对这事情当然绝口不提。事后京三郎命全家上下四处搜找,被人问着了她也守口如瓶。
过了数日,家中女佣用那口深井打水,竟捞上一件奇怪事物。
那是暖水袋模样的奇怪物体,还能似珍珠般淡淡生辉——不作他想,这便是“獯蛹”。
京三郎似对獯这妖物甚有研究,见到女佣捞上的怪蛹当下大喜。他拉过佯装平静的夫人,欣喜地对她说小松未死。
他说,只要还能回到蛹状姿态,这生物即可永生。若是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况,獯会像普通生物一般留下尸骸。
是了,这小松怕是失足跌进深井,只得回到蛹中以求自保。京三郎不疑有他,又将蛹收进桐木匣子,和那些古怪藏品搁在一起。
然而——
数年过去,京三郎的精神出了异常,亲自纵火毁了整座宅院。他一把大火烧尽自傲的藏品,又吊在庭院的树木间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后传有闲话,说他的藏品里头收了祸害,是那东西作祟弄疯了主人。至于京三郎放火自缢的真实缘由,怕是没人知道。
说来,桥本京三郎给夫人留了话。
“小松定当复生,此宅焚后绝不可动。”
他的遗书如是嘱托。
“此话……当真?”
遥远而又漫长的故事告一段落,其中的诡异离奇让志郎忍不住满心质疑。
“天知道……指不定这些全都是老夫人的——怎么说来着——妄想!对,说不准只是老夫人的妄想。可是她连临死前都惦记着这小松……是真是假还真不好说。”
破蛹而出的猫……不管故事讲得如何活灵活现,他还真没法立刻相信,现在志郎算是真切体会到了方才佐久间的心情。
但有一事毋庸置疑,老夫人的确对白猫抱着深深的恐惧。一方面,她像旧时女眷一样,恪守着亡夫的嘱托;另一方面,她又深深恐惧着小松的复生。
“对了,为什么给那东西起名叫小松?按男主人的性子,这名字不是太过普通吗?”
“你说这个啊——”
听她的口气,简直就像亲眼见过那只白猫一般。
“因为啊,那只猫周身都是白毛,但在脑门儿上长了个松树枝一样的纹路。”
松树枝——恐怕这就是志郎见到的三叉戟纹路吧,除了国王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