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法庭辩论
洪钧坐在辩护人席,把有关材料按顺序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旁听席上的人们。夏大虎、白玫、陆婷坐在前排。夏大虎神态木然地望着法官席上方的国徽;白玫把焦虑的目光交替地投向洪钧和法庭的门口;陆婷低着头,用双手在反复地折叠一张纸条。
梁大嘴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似乎是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旁观者。洪钧的目光在梁大嘴的脸上停留片刻,想看看他的反应,但他始终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法官和检察官走进法庭之后,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法警把夏哲带到被告席上。
审判长钱图良宣布开庭,继续法庭辩论,首先让公诉人就过失杀人罪发表意见。
钟果新检察官站起身来说:“审判长,我想先问被告人几个问题。可以吗?”
钱审判长点了点头。
钟检察官转身面向夏哲,问道:“被告人夏哲,你认识萨利文夫人吗?”
夏哲想了想说:“听我爸说过。”
“你见过她吗?”
夏哲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夏哲,我昨天就告诉你要实话实说,在法庭上撒谎对你是非常不利的。但是呢,你这个人就是不爱说真话。那好,我提醒你一下。你是不是到香格里拉饭店去找过萨利文夫人?”
夏哲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钟检察官转身对法官说:“昨天下午,我们到香格里拉饭店进行了调查。饭店的两名服务员从我们出示的照片中认出了被告人夏哲。她们说,这个年轻人曾经不止一次到饭店去找过萨利文夫人,看上去两个人的关系很密切,而且萨利文夫人包车去十渡游玩,也是这个年轻人陪着去的。审判长,这是我们昨天询问饭店服务员的笔录,包括照片辨认笔录。我们请法庭允许把它们作为本案中补充的证据。”
就在任敏清检察官起身把询问笔录送到法官面前时,旁听席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包括被告人夏哲。
只见夏大虎似乎要站起身来,白玫则在一旁竭力拉阻,两个人还小声争论着。突然,夏大虎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说他是白眼儿狼,怎么啦?我把他养活这么大,他还吃里扒外,就是个白眼儿狼!”
钱审判长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肃静!夏大虎,你今天是作为被告人家属来旁听审判的,必须遵守法庭秩序。按照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旁听人员违反法庭秩序的,审判长应当警告制止;不听制止的,可以强行带出法庭;情节严重的,还可以处以罚款或者拘留。现在,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不听,我就让法警把你带出法庭。”
夏大虎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白玫不住地给法官鞠躬。
陆婷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夏哲转回身来,用牙齿咬着嘴唇,泪水滚出了他的眼眶。
钱审判长等法庭平静下来,问公诉人还有没有问题。钟检察官摇了摇头,坐下了。
钱审判长又问辩护人有没有问题。此时,洪律师却在发愣,直到审判长问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摆了摆手。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使法庭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钱审判长与另外两位法官简单交换了意见之后,宣布继续法庭辩论,请公诉人发表意见。
钟检察官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要说明过失杀人罪的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回答被害人方琼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被枪打死的,这没有疑问。但是,谁开的枪?怎么开的枪?这个问题就不那么容易回答了。我们知道,当时在场的一共有四个人,可惜其中唯一愿意如实陈述的人已经不能作证了。但是呢,剩下的三个人都不愿意实话实说。一开始,他们三个人串通起来,编造了方琼自杀的假话。但是呢,假话终究是要被戳穿的,就像刚才被告人当庭不承认自己见过萨利文夫人的假话一样。我们的侦查人员都是识别谎言的专家,所以被告人在审讯中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开枪打死方琼的事实。证人陆伯平和陆婷也都承认了方琼不是自杀。但是呢,被告人一直声称他没有杀害方琼的故意,那是一次意外事件。其实,我们在起诉书中也没有指控被告人具有杀害方琼的主观故意。当然,我们也不能接受那是一次意外事件的说法。这里的关键问题是被告人当时的主观心理状态。如果被告人能够实话实说,这个问题也不难认定。但是呢,我们刚才都看到了,被告人不是一个实话实说的人。但是呢,他不说实话,也不能阻碍我们对案件事实的认定。我们认为,被害人方琼的死亡既不能定为意外事件,也不能定为故意杀人,而应该定为过失杀人,或者说过失致人死亡。”
钟检察官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发言提纲,继续说道:“我要说明一下,这个案子在公安局移送起诉的时候,本来是按故意杀人罪定的性。但是呢,在全面审查本案证据之后,特别是在充分考虑了被告人的辩解之后,我们认为应该按过失杀人罪起诉。虽然本案中的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夏哲具备杀害方琼的动机和目的,例如,宏远证券公司副经理梁高的证言可以证明,夏哲因求爱不成和这次股票交易诈骗问题而对被害人方琼怀恨在心。但是呢,在反复分析和研究案件发生时的具体情况之后,我们认为被告人当时并不具有杀害方琼的主观故意,而是处于一种过失的心理状态。具体说,当他把枪口指向方琼时本应预见到可能发生的后果,但是呢,他却疏忽大意了,结果造成了被害人的死亡。我想提请大家注意,被告人的父亲也承认被告人是一个容易疏忽大意的人。在我们讨论本案案情的时候,也有人同意公安局的意见,认为应该定为‘间接故意’,即明知会发生危害后果而采取放任后果发生的主观心态。但是呢,我们综合考虑了被告人的情况,在有争议的情况下采取了‘就轻不就重、就低不就高’的原则。由此可见,我们所作出的过失杀人罪起诉是慎重的,是有充分依据的。我们这样做也充分体现了司法公正的要求,就是说,认定案件事实的时候既要考虑能够证明被告人有罪或罪重的证据,也要考虑能够证明被告人无罪或罪轻的证据。我想,辩护律师对此恐怕也不会有异议吧?”
钟检察官把目光停留在洪律师的脸上,但后者只是认真倾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检察官总结性地说:“最后我还想提请法庭注意,虽然被告人夏哲否认自己有罪,但是呢,他对本案的基本事实供认不讳。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认定被告人夏哲犯有过失杀人罪具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
接下来,钱审判长让辩护人发表意见。不过,他再次提醒洪律师尽量使用简单的语言,因为法庭不是课堂。
洪律师站起身来,开门见山地说:“我认为,过失杀人罪的指控也是不能成立的。首先,我同意公诉方的一个基本判断,方琼死亡不是一个意外走火的事件。不过,我不同意公诉方过失杀人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洪律师停顿下来,似乎是在等待人们的反应。许多人的脸上确实都呈现出惊讶的神态。
钱审判长大声说:“辩护人,请你再重复一遍你的话,这是要记录在案的。”
洪律师微笑了一下,说:“我认为,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当然,杀害方琼的凶手并不是被告人夏哲。实际上,他又一次稀里糊涂地成为了罪恶阴谋的牺牲品!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有必要再回顾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经过。陆伯平让女儿请夏哲到家里吃晚饭;方琼突然出现,并持枪威胁夏哲;陆婷上前拦阻,手枪掉到地上;夏哲捡起手枪,指向方琼,结果一声枪响,方琼倒地;夏哲和陆婷按照陆伯平的命令逃离现场,大约三十多分钟后返回;陆伯平编了自杀的谎言,然后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大家一定都会觉得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巧,真像有人精心编导的一场戏。没错,这确实就是一场戏!”
洪律师停顿片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这场戏虽然构思巧妙,却也留下了几处破绽,或者说,几个疑点。第一,方琼倒地之后,陆伯平立即让夏哲和陆婷逃离现场,这有些反常。如果是意外走火,那么人们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般都要先查看中弹者的死活并考虑是否送医院抢救或商量一下对策。但是陆伯平当时的反应就好像他对这一切早有思想准备。这难道不奇怪吗?第二,夏哲和陆婷离开三十多分钟后又回到现场,陆伯平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干了什么?难道他就一直坐在方琼的身边?第三,方琼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到陆伯平家去?果真像她自己说的,是要去教训夏哲吗?我想,按照她与陆伯平的关系,她即使有心找夏哲的麻烦,也不会自己跑到陆伯平的家中。因此,她一定是得到了陆伯平的许可,或者说,就是陆伯平让她去的。接下来的问题是:陆伯平为什么让方琼去?如果说陆伯平是让方琼去拆散夏哲和陆婷,那么方琼为什么要带枪?为了破坏夏哲和陆婷的关系,她根本不需要带枪。但是,方琼不仅带了枪,而且是真枪实弹!这确实让人非常费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一定是‘导演’的指示,而且那‘道具’大概也是导演提供的,因为这位‘导演’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那么,这位‘导演’为什么特意让方琼带枪?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导演’认为这出戏里需要枪——能够杀人的真枪!接下来的问题更为重要,但是容易回答:‘导演’要杀谁?那天晚上在现场一共只有四个人。陆伯平不会自杀,也不会去杀害陆婷和夏哲。那么,剩下来就只有一个人——方琼。当其他可能性都被排除的时候,剩下来的可能性就是事实,哪怕它令人难以置信!当然,上述分析属于推理,还不能证明陆伯平是开枪打死方琼的人,不过,我已经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查找证据了。现在,我请各位法官再仔细看一看方琼被杀案的现场照片,主要是尸体上伤口的照片。”
洪律师等法官们找到那些现场照片之后,才继续说道:“在照片上,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情况——伤口周围衣服上的破洞很大而且不规则,破洞边缘还有明显的烧焦痕迹。我请教了中国人民大学的专家。他告诉我,这是贴近射击留下的射击残留物痕迹。射击残留物是枪支发射时随弹头从枪管喷出的火药残渣和金属屑等微量物质。根据方琼尸体上射击残留物的分布形状,专家推断开枪时枪口与人体的距离不超过10公分!我要说明一点,这只是专家根据照片提供的咨询意见,不是正式的鉴定结论。不过,在本案的尸体检验报告中,公安机关的专家也说这是近距离射击。单独看,这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把被告人和证人讲的情况结合在一起来看,就很有意义了。大家一定还记得,昨天被告人明确说,枪响时他与被害人中间隔着餐桌,距离应该至少有两米!证人陆伯平和陆婷的证言也可以佐证这一点。由于夺走方琼生命的子弹是在不足10公分的距离内发射的,而枪响时夏哲拿着的手枪距离被害人至少有两米,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致命的一枪并不是被告人夏哲打的。另外,根据被告人夏哲和证人陆婷的陈述,被害人方琼那天晚上穿的是一件浅粉色短风衣,但是照片上死者的血衣却是一件浅粉色西服上衣!请各位法官看看,这是不是很奇怪?难道那件短风衣会变成西服上衣吗?不可能!我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夏哲和陆婷离开现场时方琼穿的是短风衣,但是当他们回来时,方琼穿的却是西服上衣。他们只记住了方琼生前穿的衣服,却没有记住方琼死后穿的衣服。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后来的思想都被突然发生的枪击事件占据了,所以没有注意方琼衣服的变化。那么,方琼为什么会换了衣服?唯一合理的答案就是:当夏哲和陆婷离开现场时,方琼仍然活着!”
法庭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钱审判长说:“请大家安静,听辩护人继续陈述。”
洪律师说:“可是,夏哲和陆婷亲眼看见方琼胸部出血后倒在了地上。这又怎么解释呢?我想起了方琼曾经在一部电影里扮演一个中弹身亡的女学生。她的表演非常精彩!当然,这需要一些道具。演员的衣服里要装上一小包炸药和一袋红色颜料水,演员在‘中弹时’按动引爆装置就可以得到逼真的效果。如果我们再仔细检验一下死者的衣服,也许还能找到那红色颜料水留下的痕迹。实际上,那天晚上当夏哲举枪对着方琼时,后者自己按响了炸药,并假装中弹倒地。随后,陆伯平立即抱住方琼,并赶走了夏哲和陆婷。他这样做有两个目的:第一是防止夏哲和陆婷发现方琼并没有死;第二是继续演下一场戏。是的,这出戏中最重要的一幕才刚刚开始!夏哲与陆婷走后,方琼又活了——她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脱去那件带‘血’的风衣,也许,她的嘴里还发出得意的笑声!但就在这时,屋里又响起了‘砰’的一声——这才是真正的枪声!方琼又做了一次中弹身亡的动作,但她这次是弄假成真了!这一枪是谁打的?答案不言自明,因为当时屋里只有陆伯平一个人。我推测,陆伯平杀死方琼之后,重新布置了现场,藏起了那件带有‘假血’的风衣。这时候,夏哲和陆婷又回来了。这大概不是陆伯平在剧本里设计的情节。不过,方琼真的死了,而这正是那位‘导演’想要的结局。我相信,这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经过。”
说到此,洪律师清了清嗓子,然后略微提高声音说道:“对于本案的杀人事实来说,以上证据都属于间接证据,因为它们不能直接地、一步地证明本案的主要事实,必须通过其他证据或者推理来完成证明。但是,这些证据组合在一起,可以充分地证明,被告人夏哲并不是杀害方琼的凶手。因此,他对方琼之死不应负任何责任!以上是我的辩护意见。谢谢各位法官!”
洪律师坐下之后,法庭陷入一片寂静,但很快又响起噪杂的谈话声。三位法官在小声交谈;两位检察官在小声交谈;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在小声交谈。
夏哲回过头去,望着旁听席上的白玫和陆婷。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审判长钱图良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肃静!肃静!”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他才说道:“鉴于辩护人提出了一些新的情况,本合议庭决定休庭,待与各方协商并调查证据之后再做决定。”
夏哲被法警带走了。
三名法官退庭之后,两名检察官走到洪钧面前。钟果新用力握了握洪钧的手,说了一句“干得不错”。任敏清也和洪钧握了握手,但是没有说话。两位检察官一起走出了法庭。
洪钧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被白玫拦住了。
白玫激动地说:“洪律师,您太有水平啦!谢谢您!谢谢您!”
洪钧快步走出法院的大门。在旁边等候的宋佳立刻把汽车开了过来。洪钧高兴地坐到车里,对宋佳说了声“谢谢”。
宋佳把车开动之后,说:“看你这高兴的样子,肯定是大获全胜喽!”
“初战告捷,最后的胜负还得看法官的判决。”
“我听人说,现在打官司是胜负在庭内,功夫在庭外。还有人说,现在打官司不是打‘官司’,而是打‘关系’。咱们是不是也该去活动活动?”
“本来身子骨就不强,再扭了腰!老实等着吧!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也就是初战告捷!不过,陆伯平也真够狡猾的,差点儿就让他给甩掉哦。”宋佳有声有色地讲述了早上追踪陆伯平的经过,特别渲染了她在紧急情况下的机智和果断。
讲完之后,宋佳看了一眼洪钧,似乎是在期待赞赏。但是洪钧却仰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宋佳不禁有些失望。
回到事务所之后,洪钧对宋佳说:“你最好先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我估计那位秦志刚正在抱怨你让他白跑了一趟呢!”
洪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站在玻璃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树叶。虽然夏哲一案的辩护工作结束了,虽然他在本案中的工作相当成功,但是他却没有获胜后的喜悦,没有成功后的欢乐,只有沉重的关于人生的思考。他似乎悟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但仔细想,又还没有完全明了。
宋佳连续叫了两声,洪钧才转过身来。宋佳瞪着眼睛问:“想什么哪?这么投入!”
洪钧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问道:“你打电话的结果如何?”
“看来这学生就是不如老师。不服不行!秦志刚正憋着跟我算账呢。他以为我故意涮他,非让我请他撮一顿,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我看不冤。谁让你随便就给人家派活儿呢!”
“我当时真以为陆伯平是去坐那趟火车的。你看,我们有梁高提供的情报,而陆伯平千方百计把我们甩掉之后又来到了北京站,这一切都吻合了。对了,你怎么知道陆伯平没去坐那趟火车呢?”
“你把陆伯平估计得太简单了。这也有我的责任。这两天,我的思想都集中在夏哲的辩护上,没有认真考虑陆伯平的问题。其实,我们认真分析一下就会发现陆伯平去承德的事情存在疑点。首先,梁高怎么会知道陆伯平要去承德?毫无疑问,陆伯平已经知道自己的危险了。他是个聪明人,而且他不会不了解梁高的人品。如果他真想逃跑的话,他会把自己的行动计划告诉梁高吗?我看不会。你别忘了,陆伯平干过侦察。如果说这是他安排的金蝉脱壳计,我认为更符合他的性格。其次,陆伯平为什么把他的手杖留在车里?而且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我们都知道那根手杖是陆伯平的心爱之物,而且与他形影不离。他之所以忍痛割爱,一定有他的用意。大概他生怕跟踪他的人没记住车号,所以才用这手杖来表明那是他的汽车。当然,他这样做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不再需要那根手杖了,或者说他认为那根手杖不便携带了。你想一想,如果他真要坐火车去承德,他会这样做吗?我想答案应该是明确的!”
“是啊!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而且并不复杂。可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宋佳的语调中流露出沮丧。
“推理不仅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习惯。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没能作出某个推断,不是因为他们不会作出这种推断,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养成这种习惯,因而也就忽视了那些可以导致这些推断的现象。如果你把这些现象告诉他们,让他们进行推理,他们恐怕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比如说,方琼之死的推理。如果我们事先告诉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去注意案发时夏哲与方琼的距离以及尸体上的射击残留物痕迹,去分析言词证据和勘验笔录之间的矛盾,那么他们大概也都能作出夏哲不是凶手的推断,但问题是他们没有想到要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案情,可能他们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夏哲就是凶手了,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于根据口供来定案了。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判断的失误并不是由于缺乏分析问题的能力,而是由于忽视或遗失了某些重要的信息。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在听别人讲出推理结果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说:哎呀,原来就这么简单!我认为,人们在推理能力上的差别并不表现在你能否观察到某一现象,而是表现在你能否注意到某一现象;并不表现在你是否知道某种分析问题的方法,而是表现在你能否自觉地运用这种方法。你明白了吗?”洪钧又不由自主地带出了讲课的口气。
“太可惜了!”宋佳摇了摇头。
“什么太可惜了?”洪钧一头雾水。
“这么精辟的语言,这么精彩的讲演,只有我一个听众,是不是太可惜啦?”宋佳一本正经。
“啊,你现在享受的是‘一对一’的教育。往高了说,你在读博士研究生;往低了说,你在念私塾。没跟你收学费就得了,还说风凉话!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洪钧也假装认真。
“嚯嚯!这么说我给你打工还欠了你的钱?你可真比黄世仁还黑!”
“教书收费,天经地义!都像你这思想,咱们国家的教育能上得去嘛!难怪咱们国家老是教育经费不足呢!我告诉你,从孔老夫子那时候起,学生就得给老师送‘束修’。就是把10条干肉捆在一起,给老师送去。懂吗?送干肉!”
“干肉?那牛肉干儿行么?”
“行啊,是肉就行!”
“不过,我要是到商店对售货员说买10包牛肉干儿送人,他们准以为我要送给哪个小孩儿呢。这是不是有损老师形象啊?”
“没关系!只要老师爱吃就行!”
“谢谢老师指点!”宋佳装模作样地按京剧里的样子行了个大礼。
“不必多礼!就行三次吧!”洪钧也以同样的口气说道。
宋佳果然又行了两次,然后毕恭毕敬地说:“学生愚昧,尚有一事不明,望老师指教!”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问吧!”
“学生不知那陆伯平于北京站脱身之后逃往何处,还请老师明示。”宋佳得意地看着洪钧。
“这个嘛……”洪钧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宋佳撇了一下嘴说:“一到关键时刻就有人救你!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有什么特异功能啊!”
洪钧又笑了:“这叫‘吉人自有天相’!不过,等客人走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宋佳半信半疑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她打开房门一看,来人是陆婷,便把她请进门厅,问道:“你找洪律师有事儿?”
“不!宋佳姐,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陆婷的心情似乎很不平静。
“那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吧。”宋佳领着陆婷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陆婷在走过洪钧的办公室门口时,有礼貌地停下来和洪钧打了个招呼。
进屋后,宋佳关上门,让陆婷坐在椅子上,问道:“又出了什么急事儿?怎么也没事先打个电话过来?”
“倒不是什么急事儿。只是我觉得在电话里说不太方便,就冒昧地来打扰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说吧!”
“昨天晚上,我妈挺晚才回家。她说是我爸请她出去吃饭了。然后她交给我一个存折,说是我爸给我的。”
“多少钱?”
“10万块!”
“真不少,看来你爸的心里还真有你这个女儿!可问题是他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是啊,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这两天听了洪律师讲的情况,我觉得我爸犯的罪过不小。我不知道他给我的这笔钱是怎么来的,我是不是可以留起来,所以才来问你。宋佳姐,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我现在特没主意!虽然咱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个热心人,心眼儿又好,我愿意听你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存折交出去?”
“交出去当然省事儿,可先得看看有没有必要。这事儿我也拿不准,你最好还是去问问洪律师。他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跟他讲,没事儿!”
“我知道洪律师是好人。可不知为什么,一要跟他说话,我心里就特紧张。其实他的样子并不厉害,说话也挺和气,可就是让人紧张哦。”
“这我知道。你呀,就是老觉得他是个人物,挺值得你尊敬的。所以你要跟他说话的时候,老跟让首长接见似的,自然就觉得紧张。不瞒你说,我一开始也这样。老觉得他比我高出好几个层次,每次要跟他说话之前都得使半天劲。后来我想开了。我累不累呀?他有他的本事,我有我的长处。你猜怎么着?只要你在心里觉得跟他平起平坐了,再跟他说话就不紧张了。我现在跟他说话就特随便!我还告诉你——”宋佳压低了声音对陆婷说,“这些男人,只要你不把他当成个人物,他也就不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男人和女人都关心自己的形象,可是关心的角度不同。女人最关心自己的形象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有魅力;而男人最关心自己的形象是不是能表现出他的身份和层次。这是天生的差别。所以,当你和男人接触的时候,甭管他地位多高,甭管他多有身份,你都得想办法帮他放下架子。特别是和你经常接触的男人,包括一起工作的男人。如果他一天到晚都端着个架子,而你又一见他面儿就紧张,那你们俩都得累死!相反,你跟他开开玩笑,甚至吵吵架,那你们俩就都会觉得轻松愉快。当然,玩笑不能太过分,吵架也不能弄假成真,关键是要把握好尺度!”
“宋佳姐,你可真行!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呀?”
“都是我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这些年,我净给男人当秘书了。不过,你也得看对方的人品。如果那男人本来就是个色鬼,有事儿没事儿都想占你点儿便宜,那你可不能跟他开玩笑,你自己先得把架子端起来。另外,对于那些看不上眼的男人,即使他职位再高,你也没必要去跟他拉平关系。我刚才说的那一套,都是对你喜欢的男人!”
“这么说,洪律师就是你喜欢的男人喽?”陆婷笑嘻嘻地说。
“你可真会钻空子!”宋佳假装生气地说。
“说真的,宋佳姐,我真羡慕你!你又有本事,又有福气!我看得出来,洪律师也很喜欢你。”
“嗨,你是不知道,谁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我在他的眼中,就是个影子,顶多算个替身!”宋佳感慨万分地说。
“什么替身?谁的替身?”
“咳,我这事儿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还是说你的事儿吧。”
“我的命真是太苦了!昨天晚上,我妈还跟我聊了半天夏哲的事儿。听那口气,她现在不同意我继续跟夏哲交朋友了,而且我觉得她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她说想带我回安徽老家住几天,一来看看我姥爷,二来想跟我好好聊聊。我估计她肯定要谈我和夏哲的事情。宋佳姐,为什么这世界上的倒霉事儿都落到了我的头上?”陆婷的眼圈红了。
“小婷,别伤心!你是个好女孩儿,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生活中的幸福!对了,洪律师一会儿还有事儿呢,咱们先过去问问他吧!”
陆婷点点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跟在宋佳后面走进洪钧的办公室。
洪钧热情地让陆婷坐到沙发上。宋佳把陆婷的问题讲了一遍。洪钧想了想,说:“我认为你可以先等一等。当你父亲的问题受到审查时,你再向有关的机关报告。如果这笔钱是你父亲的合法收入,那你当然有权支配它。如果这笔钱是你父亲的非法收入,那它就成了赃款,你就不能使用也不能保存了。你先等一等吧!假如日后需要的话,我和宋小姐都可以为你作证!”
“谢谢洪律师!”陆婷起身告辞了。
送走陆婷之后,宋佳回到洪钧的办公室。
洪钧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陆婷还不知道哪!”
“她不知道什么呀?”
“她和夏哲的兄妹关系啊!”
“什么?陆婷和夏哲是兄妹?真的呀?难怪她妈要跟她好好谈谈哪!这对她可绝对是个打击!太残酷了!真没想到,这个案子里的事情这么复杂啊!”
“还有更复杂的呢!”
“哎,你别转移话题,我可还等着听你的答案呢!”
“你别着急,咱们再听一遍陆伯平和方琼的电话录音。”洪钧打开了录音机。
……
“喂?”
“喂!伯平,是我!”
“噢,亲爱的小姐,什么事儿?”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快拿下来了!这种事儿急不得呀!”
“可我心里老不踏实。你知道,那个姓洪的不好对付!我担心不光这事儿要坏,就连咱们那些事儿也要……”
“你说话得注意点儿!”
“这我知道,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只要你沉住气,咱就能渡过这个难关。好啦,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
洪钧关上录音机,一边思考一边说:“这段对话至少可以给我们两点启示:第一,陆伯平和方琼显然从事了某种违法行为。方琼所说的‘这事儿’指的应该是陷害夏哲的事儿;而‘那些事儿’则是指另外的违法行为。我想,‘那些事儿’既是陆伯平出逃的原因,也是他要杀死方琼的真正原因。”
“你的意思是说陆伯平设圈套杀死方琼的目的不是为了陷害夏哲,而是为了堵住方琼的嘴?”
“对,杀人灭口!”
“我原来也觉得陆伯平仅仅为了陷害夏哲就害死方琼的说法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第二个启示是方琼着急问的‘事情’。根据陆伯平的回答,你认为方琼所问的‘事情’是什么?”
“好像是办什么手续吧。当时我还以为方琼问的是结婚手续呢。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护照或签证。对么?”
“对!我已经查过了,陆伯平去过香港,手中有护照,那么等待的只是签证。至于方琼,那大概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在办理本案的过程中,我曾多次想到一个问题——陆伯平为什么要帮助希拉去报复夏大虎?甚至在知道夏哲是他的亲生儿子之后还要这样做?他不可能仅仅因为过去与夏大虎的感情纠葛就干出这种事情。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和希拉进行了某种交易。比方说,他替希拉报仇,希拉帮他去美国。不过,希拉大概不会答应把方琼一起办到美国,所以陆伯平对方琼说要两人一起出国是安抚方琼的谎言,实际上他只办了自己的出国手续!”
“这人实在是太坏了!”
“再回到我们的问题。如果陆伯平出逃的目的地是美国,那么他今天早上要去的地方就是机场而不是火车站。昨天下午,他故意把自己去承德的消息透露给梁高,大概他已经估计到梁高会去告密,也估计到有人会监视他,所以今天早上把你们引到火车站,然后坐出租车去机场,以便不受干扰地登上飞机。”
“真是这样!洪律,那咱们快去机场吧,或者通知公安局……”
“来不及了!我刚才给机场打过电话。今天上午飞往美国的飞机已经正点起飞。如果他能够顺利通过海关的话,应该快到东京了!”洪钧看着手表说。
“那怎么办呢?”宋佳又着急又懊悔。
“你可以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让他们去查一查今天上午的离境旅客中有没有陆伯平。我估计他不会使用假名。”
宋佳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