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十六章
聊到今天落语表演会的内容,圆紫先生谈起《包袱巾》这个段子。
妻子与小伙子说话时,善妒的丈夫突然回来。情急之下,妻子把小伙子藏进壁橱。不料,丈夫竟在壁橱前盘腿坐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好向机灵的男子求救。男子听完事情经过,便拿起一条包袱巾,喊声“好咧”,就出门去了。
故事重点在于,如何自不可能的状况脱身。
男子踏进女人的家,丈夫便问“你拿那包袱巾干嘛?”“唔,有个好玩的故事。”男子将眼前的状况,当成别家的八卦讲给丈夫听。“我受人之托,帮那个壁橱里的家伙逃走。”“噢,怎么做?”“我会把包袱巾罩在壁橱前的丈夫头上,”他说着真的动手,“然后打开丈夫身后的壁橱,吆喝:喂,你快逃!东西都带着没遗落吧?”等小伙子脱身后,他取下包袱巾作结“瞧,就是这样”。最后,以丈夫的一句“那倒挺高明的”收尾。
刚才的舞台,圆紫先生则是眨两三次眼,摇动右手展颜笑道“是喔,干得好”,然后退场。
即便是相同的段子,表现方法也会因人而异。圆紫先生说,“直到现在,我仍不时感慨,表演实在有趣”。
“有位落语大师,将《包袱巾》诠释成截然不同的段子。”
“此话怎讲?”
“他假设做丈夫的一切心知肚明。台词大致上都未更改,仅靠动作和表情让观众明白这点。”
“噢。”
“故事中的丈夫不再善妒,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冷眼旁观众人手忙脚乱。”
我侧首不解。
“但,我觉得故事应该不是那样……”
圆紫先生也是照正常版本演出。
“嗯。若要追究对错,那八成会遭到否定吧。然而,运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却能发展出大异其趣的情节,我倒觉得过程挺刺激的。”
同件事换个角度,也能观察出不同的姿态。
落语会的讨论告一段落后,我另起话题:“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了您表演的《杂俳》。”
“哦。”
“最近,我和俳句特别有缘。”
“莫非你开始写俳句?”
“不是,我没那么厉害。”
“俳句的确很深奥。”圆紫先生点点头,“上次,我偶然读到山本健吉编纂的《新撰百人一句》。其中收录子规的‘鸡冠花开定有十四五枝’,碧梧桐的‘红茶花白茶花纷纷落’,虚子的‘去年今年如棒一以贯之’。总之,全是大家朗朗上口的名句。至于加藤楸邨的作品,则是选‘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
“噢……”我只能含糊回应。
“我领会不出个中奥妙。恰巧朋友中有个俳人,我便请教‘这是佳句吗’,他定睛赞‘好’。”
“当场就能断言?”
“是的。时值冬天,我不由想起,那位俳句老师对楸邨的‘满面笑咪眯买耶诞蛋糕之男’,也十分推崇。”
“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圆紫先生复诵“蛋糕”一句。
“他认为这只有楸邨才写得出来,是了不起的杰作。我非常信服那个人的感受力,他说好的绝对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赏。称得上‘好’的东西,肯定有其价值。而看得出好处,表示眼中世界很丰富,所以我相当羡慕他。”
“‘八五郎’故事里的俳句老师,就是他吧。”
“没错,虽然并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圆紫先生还写过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别人面前献丑的作品。”仅管嘴上这么说,“我学生时代写过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着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绽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觉得实在太厉害。“那是红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艳红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么情境下想出来的?”
圆紫先生调皮地摇头,“秘密。”
这就没辙了,我另起话头:“也有人放弃,不再动笔。”
“哦?”
圆紫先生沉稳地回应。我告诉他本乡老师的状况,原想讲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头却卡着一根刺。最后,我连鹰城透露的那件难以启齿的插曲,都一股脑倾吐。
不愿诉说的原因,并非内容猥亵。若探究心底深处,我也会思考这种事。只是,那样的表现方式未免太苍凉,教我难以承受。
圆紫先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严肃地凝视啤酒杯。待我语毕,他放下筷子开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谜’。”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不自主地答复:“是的。”
圆紫先生缓缓说:“那只能算开场白,今天真正的谜题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电视荧幕哄然响起笑声,似乎是某个毒舌艺人引出什么好笑的话题。
圆紫先生继续道:“男人买那种书倒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是小学校长也一样。关键在于,那是他居住的小镇,且是在熟人会去的书店大量进购,不觉得可疑吗?”
“的确。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圆紫先生注视着我。
“你想讲的是,原本严谨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纪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兴作《山眠》,章法一丝不乱。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宁是平稳而沉静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么回事?”
圆紫先生停顿一下,才说:“若反过来看这‘可疑’的举动,你不认为能瞧出什么吗?”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个脉络。
见我摇头,圆紫先生平静地开口:“那位本乡先生,有没有年轻的女儿?”
周遭的声响倏然消失,美纱愤怒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彷佛得一丝端倪。我垂落视线,望着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女儿……和我同年。”
圆紫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却还是努力掩饰,接着道:“想看那种杂志,找远一点的书店买就行,也较为合理吧。不过,若是不愿让本地居民发现杂志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镇上所有书店通通买下。”
会有那样的事吗?倘使美纱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反抗,或许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间发生问题,以致美纱兴起那种念头,对于二十几年来独自抚养女儿、生性正经的父亲,想必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强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