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来之物 第四章

这是职场的茶余闲话。

傍晚,过了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这时,天城小姐邀我一起去邻站的饭田桥。她要送东西到附近的编辑工作室,顺便取件。虽然也可请对方拿来社里,但她说“出门走走吧,顺便告诉你哪边有好吃的餐厅”。于是我二话不说,欣然奉陪。

从我加入后,岬书房已两年未增聘新人,应该不是被我吓到不敢再开缺吧。多雇一名社员,在经济上似乎负担很大。因此,很多工作出版社会发给外编。

当然,行销企划、选书等方面,出版社仍掌握主导权。至于制作上的实务,如润校及编纂原稿成书,就委托外面的公司,如此可节省费用。

我也是进出版社后,才晓得这类的编辑工作室还不少。先前,我以为出书的每个环节都由“出版社”负责。岬书房经常合作的这家公司,位于饭田桥一条坡道上的大楼三楼,我造访过几次。或许在这年头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仅有的两个职员皆是女性。

离开大型出版社、创立这间工作室的赤尻小姐,年约三十五,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五官深邃,身材修长。这么形容也许很怪,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做黏土人偶时,抓着肩膀和腿猛然拉长,再稍稍拉长脖子,非常苗条。

她总打扮得休闲而不失时髦。今天她一身颇具初夏风情的短袖衬衫,如居家般闲适自在,却不令人反感。想必是散发光泽、布质柔软的酒红色,显得十分高雅的缘故。高领的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脖颈。相对地,长裤是近似珍珠白、几乎融入墙壁色调的象牙白。

她自电脑前起身,背着手与天城小姐谈话,那情景宛若一幅画。比起岬书房,她们的办公室整理得格外干净。天城小姐交给她一本作者珍藏的羊皮纸精装原书当校正的参考资料,然后接下润过的稿件,很快地解决公事。

至于天城小姐允诺的美味餐厅,就在不远处。店名为“Flacon de parfum”,是间法国餐厅。

墙上挂得满满的小画框内,镶着风景及人物素描,几扇凸窗边则装饰有可爱的玻璃瓶。

我们的座位旁放着三个阿拉伯式的瓶子。其中两瓶矮胖浑圆,瓶塞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剩下的那瓶很高,肚子凹了一圈。皆以蓝和紫为主体,处处点缀着金漆,手工雕刻的线条勾勒出花与叶。

“这些是什么?”

“‘Flacon de parfum’。”

“啊?”

“香水瓶。”

“原来如此。”

我只想到,由于是法国餐厅,所以店名用法语,岂料提示就摆在眼前。

真是的,榊原先生在场的话,八成又要削我一顿。

来点菜的女服务生,告诉我那是塞浦路斯(Republic of Cyprus)的产品。

“那边是意大利的。”

她指着邻窗说。不知是文化差异,抑或制造商的风格所致,两者截然不同。那边的形状很单纯,不过,瓶身表面以金色直线分割成几个色块,宛若小型彩绘玻璃,缤纷美丽。如此细细看着,我逐渐理解为何有人会想收藏。

我浏览菜单。菜色方面,可点一道主菜再加上汤、迷你沙拉、米饭,不点套餐也没关系。

“太好了。”

“价格颇公道吧?”

“这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套餐吃不了多少便很撑,有些浪费。”

“就像香水瓶装不下一升的酒?”

“承蒙你这么形容,听起来好可爱。”

“出国一看,我才发现连小朋友都食量惊人。”

“对耶,他们该不会另有一个胃吧。”

题为《说谎村》的落语段子里,自称说谎大师的男子前往吹牛大王住的村子挑战,可是,在对方出来前,就先遭他的小孩戏弄,最后只得落荒而逃。毕竟居住的世界不一样。像我们这种吃茶泡饭、饮食清淡的国民,终究比不过那边的人。

“在日本,长崎县民也有大胃王之称。”

“噢。”

今晚的主厨推荐据说是“猪脚荷包”,不像源自法国,倒像《西游记》中会出现的菜色。总之,我还是点了这道。“请问餐前酒要喝什么?”天城小姐选择的是“基尔酒”。虽在小说里看过这名词,但不很清楚究竟是什么,等店员离开后,我忍不住询问。天城小姐不当回事地应道:“就是白葡萄酒加上些许Creme de Cassis。”

“Cassis是醋栗吗?”

“对,黑醋栗喝起来很顺口。对了,刚才讲到长崎吧。”

她言归正传。

“是。”

“坂口安吾也在文章里提过。江户时代,长崎不是会发生宗教镇压吗?可是,他翻阅纪录时,发现一件怪事。遭受严刑拷打都不屈服的居民,竟因食物太少倒戈投降。然而,若在战后粮食短缺的时代,那算是普通的分量,他实在无法释怀。之后,他前往长崎,基于是当地名产,叫了份长崎炒面,不料满到像装在‘洗脸盆’。他疑惑着面怎会多到吃不完之际,陆续光顾的女学生和亲子档(换言之,就是妇女和小孩),把那特大号炒面当‘权充下午茶的一小片蜂蜜蛋糕’,三两下扫个精光,转眼便起身离开。安吾这才拍膝醒悟:我明白啦!”

“哈哈。”

“他不由得感叹,原来如此,考察历史确实很难,而填饱肚子正是‘和平的根本条件’。”

“这个我同意。”

“不过,在长崎人心目中,饿肚子比严刑拷打更痛苦的这点,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那当然。故事本身虽然有趣,但不可能全县每个人都是大胃王。要是去参加长崎县同乡会,在席间讲出这种话,八成会遭到围剿,被骂得满头包。

基尔酒盛在高脚玻璃杯中送来。颜色颇像稀释的红茶,冰冰凉凉的,十分美味。我贪嘴多喝了几口,没想到这玩意的后劲出乎意料得强,脑袋上的头箍恍若在眉间倏然松脱。

“提到严刑拷打、倒戈投降,和之前的故事挺相似的。”

“你是指《美女还是老虎》?”

“对。”

“这么一说,的确是。”

“故事中的两人还处于恋爱关系,若一方在外力作用下倒戈,接受别的女人,就叫‘背叛’吧。”

天城小姐含着基尔酒点头,我继续道:“那么,纯粹的变心呢?”

“你的意思是,那样算不算背叛?”

“嗯。”

“在仍心存爱恋的那方眼中,应该算吧。”

此时,迷你沙拉和汤端上桌。

“可是,若两人同时变心,换言之,双方都已厌倦……”

见我苦思如何措词,天城小姐接过话:“那叫做正中下怀。”

我不禁笑开。“是啊,同一事态的评价却大相径庭。”

“所以,这才称得上难题。”

“情况会随立场改变。”

“连所谓的立场,也是处于当今社会才能一视同仁地从心态谈论。旧时男女的立场根本不一样。”

“你是指经济方面?”

“对。未婚的人愈来愈多,是因女人逐渐拥有经济能力,这说法应该可信吧。女人不再仰赖男人过活,况且结婚对女人而言弊多于利,那样太不公平。于是,便产生‘即使心甘情愿,仍不想做不合理的事’的心情,会想守住一个‘道理’。”

我认为“即使心甘情愿”这点,相当耐人寻味。站在我的立场,首先还是希望邂逅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人。

“不是有紫夫人这号人物吗?”

突然间,话题一转。我没想到会扯上《源氏物语》。

“噢。”

“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些许’之一,就是用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