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克莱拉·莫罗坐在车里,盯着那座破旧不堪的老公寓楼。这与克莱拉认识他们时,戴森一家居住的那座可爱的小房子可是天差地别。
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和莉莲的友谊。那份让人大脑发麻的圣诞节短工,她们在一起给邮件分类。后来,是当救生员,那是莉莲的主意。她们一起学过救生课,一起通过了游泳考试。她们偷偷地从救生棚里钻出去,抽烟,或者吸一口大麻。
她们一起参加学校的排球队,还有田径队。在体操方面,她们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天赋。
克莱拉童年的美好回忆中,没有哪件事没有莉莲的身影。
戴森夫妇也总在其中。作为善良的支持性人物,就像漫画《花生》里面的父母。虽然很少看到他们,却总有准备好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水果沙拉和温热的巧克力饼干,总有一大罐粉色的柠檬汁。
戴森夫人个子不高,胖胖的,稀疏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她看起来显老,但克莱拉意识到她当时应该比自己现在要年轻。戴森先生个子高高的,瘦长结实,卷曲的红发,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起来像头顶生的锈。
不。毫无疑问。克莱拉为自己甚至能怀疑这件事而感到惊骇。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她没有乘电梯,而是爬了三层楼,努力让自己忽视楼道里烟草、毒品和尿液的气味。
她站在他们家门口,盯着门,喘着气,不完全是因为体力上的疲惫。
克莱拉闭上眼睛,努力想象小莉莲,穿着绿色短裤和T恤,站在门前,微笑着,邀请小克莱拉进门。
克莱拉·莫罗敲响了门。
“首席法官。”加马什喊道,伸出了手。
“探长。”蒂埃里·皮诺特回应着,接过他的手,握了握。
“太多的长官了。”苏珊说,“我们找张桌子?”
“我们可以和波伏瓦警官坐在一起。”加马什说,领着他们走向警官。波伏瓦已经站起身,示意着自己的桌子。
“我们还是坐在这里吧。”皮诺特法官说,指着一张靠着灰墙的桌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苏珊和加马什停下来。
“这里更幽静些。”看到他们疑惑的表情,皮诺特解释道。加马什扬了下眉毛,但还是同意了,挥手让波伏瓦过来。皮诺特法官先坐下来,背对着村子。加布里记下了他们点的东西。
“你们介意吗?”加马什问,指着波伏瓦拿过来的啤酒。
“不介意。”苏珊回答。
“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加马什说。
加布里把他们点的饮料放在桌子上,对波伏瓦耳语,“那个男的是谁?”
“魁北克的首席法官。”
“没错。”加布里投过一个厌恶的眼神,离开了。
“我的秘书怎么说的?”皮诺特问,抿了一口沛绿雅矿泉水加酸橙汁。
“她只说你要在家工作。”加马什回答。
皮诺特笑了,“我确实是,差不多吧。只恐怕我没说清楚是哪个家。”
“你还要回诺尔顿的家?”
“这是审问吗,探长?我是否需要个律师?”
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但两个男人都很清楚,这样逼问魁北克的首席法官可是件冒险的事情。
加马什也用微笑回应他的笑容,“这是个友好的谈话,法官先生。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噢,老天,蒂埃里。这个人想知道什么,直接告诉他好了。难道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加马什隔着桌子看着苏珊。他们的午餐送来了,她正往嘴里塞着鸭肉酱。这个姿势不是贪婪,而是恐惧。她几乎在用胳膊护着盘子。苏珊不想要别人的食物,她只想要自己的。如果需要的话,她愿意保卫她的食物。
但是,在一口接一口之间,苏珊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不是想帮他调查,蒂埃里·皮诺特为什么会来这里?
“哦,我来是为了帮忙。”皮诺特说,很随意的样子,“恐怕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探长,法官的反应。我向你道歉。”
加马什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当首席法官似乎很乐意向他——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头儿——挑战的时候,他却从未挑战过苏珊,这个全职女招待和业余画家。实际上,他很平等地接受了她的小玩笑,她的批评,她轻浮的姿态。这是礼貌问题吗?
探长不这么认为。他有种感觉,好像首席法官受着苏珊的威吓,好像她手里攥着他的什么把柄。
“我让他带我来这里。”苏珊说,“我知道他会帮忙的。”
“为什么?我知道苏珊很关心莉莲。你也是吗,先生?”
首席法官用清澈而冷静的目光看着加马什,“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并没有想象任何事情,我只是在问。”
“我是想帮忙。”皮诺特说。他声音严厉,眼神锐利。加马什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在法庭上,在高级安全会议上。
他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蒂埃里·皮诺特首席法官在亵渎他。虽然微妙,老练,斯文,礼貌,但仍是亵渎。
加马什知道,这种侮辱对抗赛的问题在于,本该保密的东西会变得公开。皮诺特首席法官的隐私就要公开了。
“那么你怎么认为会帮上忙呢,先生?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来这里是因为苏珊要我来,因为我知道三松镇在哪里。我开车把她带过来,这就是我帮的忙。”
加马什的目光从蒂埃里转到了苏珊身上。她此时正在对付一条新鲜的法式面包棍,撕下一块蘸上黄油,扔进嘴里。她真的能像这样命令首席法官吗?把他当作司机来使唤?
“我叫蒂埃里帮忙,是因为我知道他会很冷静,很明智。”
“而且他是首席法官?”波伏瓦问。
“我是个酒鬼,不是傻瓜。”苏珊微笑着说,“这似乎是个优势。”
这的确是个优势,加马什想。但为什么她需要这个优势呢?为什么皮诺特法官选择了这张露台上位置最差的桌子,远离其他的桌子呢?并且迅速地选择了一个面对着墙的座位?
加马什四处扫视着。首席法官是在躲猫猫吗?他到了以后,直接来到书店,等苏珊回来之后才出来。现在他又背对着每个人。这个位置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同时也不会被别人看到。
加马什的眼睛扫视着整个村庄,看着皮诺特法官看不到的东西。
露丝坐在长椅上,喂着鸟儿,时不时地仰望天空。诺曼德和波莱特这对二流画家正坐在B&B旅馆的阳台上。几个村民手拎装在网袋里的杂货,从贝利沃先生的百货商店走回家。还有酒馆的其他客人,包括安德烈·卡斯顿圭和弗朗索瓦·马鲁瓦。
克莱拉站在走廊里,盯着那扇摔在她脸上的门。那声音仍在墙壁间回响着,沿着走廊,下了楼梯井,最后出了大门,散进明媚的阳光里。
她眼睛圆睁,心脏怦怦直跳,胃口发酸。
克莱拉感觉自己就要呕吐了。
“啊哈,你们在这里。”丹尼斯·福廷站在小酒馆的门口喊道。他很高兴地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跳了起来,差点把白葡萄酒打翻。
然而,弗朗索瓦·马鲁瓦没有跳起来。他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就像个蜥蜴,福廷想,在石头上晒太阳。
“老天,”卡斯顿圭喊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可以吗?”福廷问,在两个人还来不及说不之前,在他们身边坐下。
他们一直都不愿意与他共桌,几十年以来都是这样。画商和画廊老板的小团体行为。现在大家都老了。福廷当初决定不再当画家,开了自己的画廊后,他们就团结一致起来,反对半路闯来的陌生人,新来者。
可是现在,他成功了,比其他任何人都成功。也许,除了两个人之外。在魁北克美术界的所有人中,他只在意两个人的观点,那就是卡斯顿圭和马鲁瓦。
没错,总有一天他们会认可他的,也许就是今天。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说,示意侍者再来一轮酒。
他注意到,卡斯顿圭很喜欢白葡萄酒。马鲁瓦则在啜饮着冰茶,朴素,有教养,有节制,冷静,像个绅士。
他点了微酿啤酒,麦考斯兰微酿。他年轻,春风得意,鲁莽无理。
“你来这里干什么?”卡斯顿圭重复道。他在“你”字上加强了语气,好像福廷需要为自己做出解释。福廷几乎就回答这个问题了,一种本能反应。需要对这两个男人进行安抚。
但是福廷及时地阻止了自己,迷人地笑了。
“我来这里与你们的目的一样,要签约莫罗夫妇。”
这句话在马鲁瓦身上产生了反应。他慢慢地转过头,直视着福廷,又慢慢地扬起眉毛。这表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那肯定很好笑。但来自马鲁瓦,则很令人恐惧。
福廷感到浑身发冷,好像见到了女妖的头颅。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继续瞪着眼睛,希望哪怕自己变成了石头,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不经意的蔑视。不过,他担心自己脸上已经转成了完全另一副表情。
卡斯顿圭大笑道:“你?与莫罗夫妇签约?你本来有机会,却给搞砸了。”他一把抓过酒杯,喝了一大口。
侍者又端上更多的饮品,马鲁瓦伸出手去阻止。“我觉得我们已经喝够了。”他转向卡斯顿圭,“也许该散散步了,你意下如何?”
但卡斯顿圭却不这么认为,他抓过酒杯,“你永远不会与莫罗夫妇签上约。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廷摇了摇头,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为什么要做出反应呢?
“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说话声音很大,大得把周围人的谈话声都压了下去。
最后那张桌子旁的每个人都伸头张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除了蒂埃里·皮诺特。他的脸依然面对着墙壁。
“够了,安德烈。”马鲁瓦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不,不够。”卡斯顿圭转身朝向弗朗索瓦·马鲁瓦,“你和我努力工作才获得了现在拥有的。研究美术,了解技巧。我们也许意见不一,但至少是在讨论问题。但这个人,”他的胳膊向福廷的方向猛地一戳,“他想要的,就是快钱。”
“而你,先生,你想要的,”福廷说完站起身,“就是酒瓶。哪个更糟?”
随后他僵硬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开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离开就好。离开这张桌子,离开这艺术当权派,离开这两个瞪着他的人。而且,此时他们俩很可能在嘲笑他。
“人都是本性难移的。”波伏瓦说,使劲捏着汉堡,里面的奶酪都渗了出来。
皮诺特首席法官和苏珊离开了,向着B&B旅馆的方向走去。现在,波伏瓦终于可以安静地讨论谋杀案了。
“你这么认为?”加马什问。他的盘子上是蒜烤大虾和藜麦芒果沙拉。为了这等待午餐的饥饿人群,负责烧烤的人已经在加班工作了,做着炭烤牛排和汉堡,明虾和三文鱼。
“表面上也许会改,”波伏瓦回答,拿起汉堡,“但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是个混蛋,那他长大后也是个混蛋,死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了一口。若在以前,这夹着培根蘑菇、焦糖洋葱和蓝奶酪的汉堡,他早就会狼吞虎咽了,可现在他却感到有点反胃。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吃下去,做出样子给加马什看。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在看着他吃东西,心里有点烦,但反感很快就消失了。和默娜谈完之后,他去了趟卫生间,吞下一粒扑热息痛。然后待在那里,双手捧着脑袋,直到他感觉暖意散开来,疼痛减弱,远离。
桌子对面,加马什叉起蒜烤大虾,舀了一满匙藜麦芒果沙拉,享受着美餐。
当安德烈·卡斯顿圭提高了嗓门时,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波伏瓦甚至站起身,但探长阻止了他,想看看这戏到底如何收场。像在场的其他客人一样,他们看到丹尼斯·福廷快速地走开,后背挺直,双臂放在身体两侧。
就像个小士兵,加马什想。这让他想起了儿子丹尼尔小时候在公园里阔步走来走去。不是奔赴战场,就是从战场归来,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
假装的。
丹尼斯·福廷撤退了,加马什知道,去舔自己的伤口。
“也许你不同意?”波伏瓦问。
“说人本性难移这件事?”加马什问,视线从盘子上移开,“不,我不同意。我相信人们能改而且会改。”
“但不像被害者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的改变。”波伏瓦说,“那将会是非常明显的chiaroscuro。”
“明显的什么?”加马什放下了刀叉,盯着副手。
“意思是大胆的对比,光影的运用。”
“是这个意思?是你自创的词吗?”
“不是我自创的。我在克莱拉的画展上听到了这个词,甚至还用了几次。真是一群势利的人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说了几次‘chiaroscuro’,他们就确信我是《世界报》的评论家了。”
加马什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那么说这个词可以用在很多地方,而你还在用着?”
“你没注意到吗?一句话越是荒谬,就越容易被接受。当他们知道我不是《世界报》的评论人时,你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吗?”
“你很是schnaugendender(幸灾乐祸——译注)吧?”加马什说,看到波伏瓦脸上怀疑的表情,他并不惊讶,“这么说你今早查了‘chiaroscuro’这个词。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干了这个吗?”
“这个,还有空当接龙游戏。当然还有情色图片,但我们只在你的电脑上看。”
波伏瓦咧开嘴笑了,咬了一口汉堡。
“你觉得被害人很chiaroscuro?”加马什问。
“实际上不是。我说这个就是为了显摆。我觉得那是胡说八道。前一刻她还是个婊子,下一刻她就是个圣女了?拜托,全是胡扯。”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错把你当成一个不可一世的批评家了。”加马什说。
“没错。听着,人是不会改变的。你觉得贝拉河里的鳟鱼在那里只是因为它们爱三松镇?但也许明年它们就会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波伏瓦把头歪向河流的方向。
加马什盯着他,“你怎么想?”
“我觉得鳟鱼没有选择。它们回来,因为它们是鳟鱼,鳟鱼总是这样。生活就是这么简单。野鸭子每年都回到同一个地方,大雁也是这样。大马哈鱼、蝴蝶还有鹿都是这样。鹿是一种习惯性极强的动物,在树林里从来都是走同一条路,从来不会走偏。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鹿被射杀,众所周知,它们从来就不会改变。人也一样,我们是啥样就是啥样,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不会改变?”加马什拿起一根新鲜芦笋。
“没错。你曾告诉我,人,或者是案子,从本质上说是很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给复杂化了。”
“戴森的案子也是这样?我们把它给复杂化了?”
“我认为是。我觉得是哪个被她诈骗过的人杀了她。故事结束。一个悲哀的故事,但很简单。”
“是她过去生活中的哪个人?”加马什问。
“不,你就错在了这个地方。莉莲戒酒之后认识她的那些人都说她变成了一个好人。而那些认识戒酒之前莉莲的人,都说她是个混蛋。”
波伏瓦举起两只手,一只抓着大汉堡,另一只拿着一根薯条。它们之间有个空间,隔开了彼此。
“而我认为,不管是什么时候的莉莲,都是同一个人。”他把两只手放在一起,“只有一个莉莲,就像只有一个我或者只有一个你一样。也许在她加入AA之后,她更擅长隐藏而已。但相信我,那个刻薄、卑劣、可怕的女人还在那里。”
“而且还在伤害别人?”探长问。
波伏瓦把薯条扔进嘴里,点点头。这是他在办案中最喜欢的一部分。不是指食物,尽管在三松镇,食物从来就不是问题。他还记得在别的地方办其他的案子,他和探长几乎好几天吃不上什么东西,或者只能分享点冰冷的豌豆罐头和午餐肉罐头。即便是那样,他也得承认,回想起来也是很有意思的。但这个小村子在制造尸体和美食两方面,平分秋色。
他喜欢这里的食物,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与探长的谈话,只有他们俩的谈话。
“有个理论是说莉莲·戴森来这里是为了对某个人做出补偿,”加马什说,“道歉。”
“如果真的是,我敢说她不是真心的。”
“那么,如果她不是真心的,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来做她本性使然的事情,来害哪个人。”
“克莱拉?”加马什问。
“也许吧,或者别人。她有很多选择。”
“结果出了岔子。”加马什说。
“嗯,肯定没如愿以偿,对她来说。”
答案真的这么简单吗?加马什怀疑。莉莲·戴森真的还是她本性中的那个人吗?
自私,破坏性的,伤害别人的人。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
同一个人,同样的本能和本性。
伤害别人。
“但是,”加马什问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派对的?这是个私人派对,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才会来。而且我们都知道三松镇很难找。莉莲是如何知道这个派对的,她又是如何找到的?凶犯又是如何知道她会在这里的?”
波伏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思考答案,但还是摇摇头。
“我只能想到这里了,探长。该轮到你来做一些有用的事了。”
加马什啜饮了一口啤酒,沉默起来。他如此沉默,以至于波伏瓦都有些担心了,难道自己那些轻率的话让探长不高兴了?
“怎么了?”波伏瓦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没有。”加马什看着波伏瓦,好像要做出什么决定,“你说人都是不会改变的。但你和伊妮德曾经相爱,是吗?”
波伏瓦点点头。
“但现在你们分居了,走向离婚。那发生了什么事情?”加马什问,“你变了吗?还是伊妮德?有什么东西变了。”
波伏瓦惊讶地看着加马什。探长看起来真的很不安。
“没错。”波伏瓦承认,“有事情变了。但我认为不是我们变了。我想我们只是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想装成的那种人。”
“什么?”加马什问,身体倾向对方。
波伏瓦整理着凌乱的思绪,“我是说,我们那时都还年轻,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周围的朋友陆续结婚了,似乎很好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但可能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我当时真的是在装,装成是另外一个人,伊妮德想要的那个人。”
“结果呢?”
“袭击事件发生后,我意识到我必须要做回原来的自我。而那个我,对伊妮德的爱是不够的,那个我不想留在她身边。”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周六晚上,在去参观画展之前,你和安妮说了很多话。”
波伏瓦一动也不动。探长接着说,并不需要他回答。
“在派对上,你看到了她和戴维在一起。”
波伏瓦希望自己能够眨一下眼,呼吸一口气,但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就要晕过去了。
“你很了解安妮。”
波伏瓦的大脑在尖叫。他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希望探长直接把话说出来。加马什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波伏瓦。他眼中流露出的是恳求,而不是愤怒。
“她对你讲过她的婚姻吗?”
“什么?”波伏瓦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
“我以为她可能对你讲过什么,征求你的意见或者别的什么。因为她知道你和伊妮德的事情。”
波伏瓦头脑发晕,有点不知所措了。
加马什向后靠着,深深地呼了口气,把卷成团的餐巾扔在盘子上。“我感觉自己真是个傻瓜。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小迹象,事情有些不对劲。戴维要么取消与我们共进晚餐,要么迟点露面,比如周六晚上那次,要么提前离开。他们俩不像以前那么感情外露。我和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感觉也许这是他们关系发展的过程,不是以前那样形影不离。夫妻间有段时间可能会疏远些,然后还会回到一起的。”
波伏瓦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动了,狂跳。
“这么说安妮和戴维现在关系疏远?”
“她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波伏瓦摇摇头。他的脑袋里现在哗哗作响,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安妮和戴维疏远了。
“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吗?”
他有过吗?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想象和夸张的呢?他记得安妮把手放在戴维的胳膊上,但戴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在倾听,心不在焉。
波伏瓦看到了这一切,心里想这简直就是耻辱。把感情浪费在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男人身上。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嫉妒在说话,不是事实。但现在……
“你刚才说什么,长官?”
“安妮昨晚回家来吃饭,也为了跟我们谈谈。她和戴维之间出现了问题。”加马什叹了口气,“我本希望她能跟你说点什么。虽然你们经常争论,但我知道安妮就像你的小妹妹。她多大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
“15岁的时候。”
“有那么长的时间了?”加马什问,一脸惊讶,“那一年她过得不快乐。她的第一次迷恋,对象是你。”
“她曾经迷恋过我?”
“你不知道吗?哦,每次你来我们家,我和夫人总得听她讲,让·居伊这个,让·居伊那个。我们试图告诉她你是多么颓废,但那似乎只能增加她对你的迷恋。”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加马什感觉好笑地看着他,“你想知道?你那时总是取笑她,要是告诉你可真够她受的。另外,她求我们不要告诉你。”
“但是现在你对我说了。”
“秘密泄露了。我相信你不会告诉她的。”
“我会尽力。戴维怎么了?”波伏瓦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汉堡,就好像它突然做了什么精彩的事情。
“她没有具体说。”
“他们要分居了吗?”他问,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礼貌而客观。
“我不确定。”加马什说,“她的生活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太多的变化。她换了份工作,你知道,在家事法院办公室。”
“但安妮讨厌小孩。”
“嗯,她不怎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但我认为她并不讨厌孩子。她很喜欢佛劳伦斯和佐拉。”
“那她没有选择。”波伏瓦说,“都是一家人。她老了以后很可能还得靠她们。她会成为刻薄的安妮姑姑,喜欢收集门把手还有过期的巧克力。她们得照顾她,所以她现在不能得罪她们。”
加马什大笑起来,波伏瓦想起了安妮和佛劳伦斯——探长的第一个孙女,在一起的样子。那是三年之前,佛劳伦斯还是个婴儿。那应该是他对安妮的感情第一次浮出水面,但其强度和规模让他震惊。猛然袭来,让他感到天旋地转,应接不暇。
波伏瓦突然意识到他也想要孩子。他想和安妮有孩子,只和安妮。
安妮,怀抱着他们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
安妮,搂着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蹦,就好像拴着它的枷锁突然被解开了。
“我们建议她试着解决与戴维的问题。”
“什么?”波伏瓦问,猛地一惊,回到了现实中。
“我们不想看着她犯错误。”
“但是,”波伏瓦说,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也许她已经犯了错误,也许戴维就是错误。”
“也许吧。但是她得确定。”
“那么你们是怎么建议她的?”
“我们告诉她,不管她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她。但我们的确委婉地建议他们去做婚姻咨询。”加马什说,把那双富于表现力的大手放在木桌子上,努力捕捉波伏瓦的眼神。但是他看到的只有周日晚上坐在客厅里的女儿,他的小女儿。
她从抽泣到暴怒,因为恨戴维,恨自己,恨父母建议他们去做婚姻咨询。
“还有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们吗?”加马什最后问。
“比如说?”安妮逼问。
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蕾娜·玛丽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看看他,又看看女儿。
“他伤害过你吗?”加马什问。他说得很清楚,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儿,在搜寻答案。
“身体上?”安妮问,“他打过我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从来没有,戴维永远不会那样做。”
“以其他方式伤害过你吗?精神上?他在精神上虐待过你吗?”
安妮摇摇头。加马什看着女儿的眼睛。他探究过那么多人的面孔,试图发现真相,但他从未做过今天这样如此重要的事情。
如果戴维虐待了他的女儿……
他能感到怒气腾地一下爆发出来,即便只是这样想一想。如果被他发现这个人真的……他会怎么做呢?
加马什把自己的思绪从悬崖上拉了回来,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回答。他坐在她身边,用双臂搂着她,摇晃着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安慰着她,就像小时候她为“矮胖子”痛哭时安慰着她。但这次,从高墙上跌下来的是她自己。
最后,安妮从他身上离开,蕾娜·玛丽递给她一些纸巾。
“你想让我开枪打死戴维吗?”她大声擤着鼻涕时,他问道。
安妮笑起来,喘匀了气,“也许只要击碎他的膝盖骨就好了。”
“我会把这件事放在首位。”加马什说,弯下腰,和女儿四目相对,脸色甚是严肃,“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擦了擦脸,“我知道。”
像蕾娜·玛丽一样,他倒不见得是震惊,却很困惑。安妮似乎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们,什么不合乎情理的事情。每对夫妻都有困难时期。他和蕾娜·玛丽有时也会吵架,也会伤害彼此的感情。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若在一起生活,朝夕相处,这种事情必然会发生的。
“假如你和爸爸相遇时彼此都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妮最后问,盯着他们的脸庞,“你们会怎么做?”
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女儿。加马什心想,这正是波伏瓦最近问过的同一个问题。
“你是说你遇见了别人吗?”蕾娜·玛丽问。
“没有。”安妮摇摇头,“我是说适合戴维和我的人就在那里。紧抓着错误的东西不放手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么做是不对的。”
后来,当他和蕾娜·玛丽独处的时候,她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当时两个人躺在床上,各人手里拿着一本书。“阿尔芒,”她说,摘下老花镜,“如果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已经结婚了,你会怎样呢?”
加马什放下书,盯着前方,试着想象这种情形。他对蕾娜·玛丽的爱是如此彻底,如此直接,很难想象他会和别人在一起,更不用提结婚了。
“天哪,”他最后说道,转向妻子,“我会离开她。虽然这是个自私可怕的决定,但在那之后我只能是个糟糕的丈夫。全是你的错,你这个鬼丫头。”
蕾娜·玛丽点点头,“我也会这么做。当然,我会带上小胡里奥和弗朗西斯卡。”
“胡里奥和弗朗西斯卡?”
“我和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生的孩子。”
“可怜的男人,怪不得他会唱那么多伤感的情歌。是你伤了他的心啊。”
“他永远不会恢复过来了。”
“也许我们能把他介绍给我的前妻,”加马什说,“伊莎贝拉·罗西里尼。”
蕾娜·玛丽哼了一声,拾起书,随即又放下。
“但愿你没有还在惦记着胡里奥。”
“没有。”她说,“我在想安妮和戴维。”
“你觉得他们俩完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我感觉她心里有了别人,但不愿意告诉我们。”
“真的?”她的话让他很吃惊,但现在想来也许是对的。
蕾娜·玛丽点点头,“我觉得那人可能已经结婚了,可能是她律师事务所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换了工作。”
“天哪,我希望不是这样。”
但他也知道,不管哪样他也无能为力,除了在她身边帮她收拾残局。但这个形象又让他想起了别的什么。
“好了,该工作了。”波伏瓦说,站起来,“凶手是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等一下。”加马什喊道。看到探长的脸,波伏瓦坐回到椅子上。
加马什静静地坐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这种表情波伏瓦见过很多次。他知道加马什探长的脑子里在跟踪着什么线索。一个想法,会引起另外一个想法,然后再一个想法。黑暗中的小径并不像通风井道那样直接。他在试图寻找藏在最深处的东西:秘密,事实。
“你说工厂袭击案最终让你决定与伊妮德分开?”
波伏瓦点点头。这是事实。
“我怀疑这在安妮身上也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怎么?”
“这是个让人难以承受的经历,对于每个人来说。”探长说道,“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家庭。也许像你一样,安妮也重新审视了她的生活。”
“那么,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也许她不想让我感到对此负有责任。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没有意识到。”
波伏瓦想起了就在画展之前和安妮的谈话。她问及了他和伊妮德的分居,模糊地提到了枪击案和争吵。
当然她是对的。他需要的就是最后推一把。
他阻止了她,拒绝谈下去,因为担心会说得太多。但她真的想谈谈自己的麻烦吗?
“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你怎么想?”波伏瓦问探长。
加马什靠在椅子上,脸色有些不安。
“也许是件好事。”波伏瓦轻声提议,“如果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因此发生,这就是好事。不是吗?也许安妮能够因此找到真爱。”
加马什看着波伏瓦。眼前这个年轻人太瘦了,显得枯槁,疲惫。他点点头。
“嗯,如果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因此而发生,那就是好事。但是我不敢确定我女儿婚姻的结束可以被视为是件好事。”
但波伏瓦不同意这个观点。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他问。
加马什从沉思中醒来,“我想让你做些切实的工作。”
“嗯,不过我确实得查查‘schnaugendender’这个词。”
“查什么?”
“你刚才用的那个词。”
“Schnaugendender,”加马什笑了,“不用费劲了。意思是因为别人遭殃而高兴,幸灾乐祸。”
波伏瓦在桌旁停了一下,“我觉得这个词描述被害人很合适。但莉莲·戴森接着又往下走了一步,她确确实实创造了不幸。她一定很高兴。”
但加马什不这么认为。高兴的人不会每晚需要用酒来帮助入眠。
波伏瓦离开了,探长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着那本AA的书,特别注意标了下画线的段落和页边空白处的评语。这古老而优美的语言轻柔地描述着人们堕落到地狱然后又爬出来的过程。最后,他合上书,抬头仰望天空。
“我能坐在这里吗?”
加马什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微微地鞠了一躬,拖出一把椅子,“请坐吧。”
默娜·兰德斯坐下来,把泡芙和牛奶咖啡放在桌上,“你好像在想事情?”
加马什点点头,“我在想矮胖子。”
“那么说案子就快破了。”
探长笑了,“我们在接近目标。”他看了对方一会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随时恭候。”
“你认为人是会变的吗?”
默娜正要把泡芙送到嘴里,听到这话,她把点心放下来,用清澈探寻的目光看着探长。
“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我们在讨论这个死者是否变了,是否还是20年前大家认识的那个人,抑或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为什么认为她变了呢?”默娜问,咬了一口泡芙。
“记得你在花园里发现的那枚硬币吗?你说得没错,是AA的,应该是死者的。她已经戒酒八个月了。”探长说,“AA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描述和克莱拉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不是一点点差别,是根本不一样。一个她善良慷慨,另一个她残忍,爱操纵别人。”
默娜皱着眉头思考着,喝了一口牛奶咖啡。
“我们都会变的,只有精神病人才不变。”
“但或许更像是一种成长而不是改变?就像和声,音符是保持不变的。”
“只是旋律的变化?”默娜问,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是真正的改变?”她想着,“也许经常是这样吧。大多数人会成长,但他们不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大多数的人。但有些人?”
“有些人会变的,探长。”她紧紧地盯着他。熟悉的脸庞,刮得很干净。渐变灰白的头发在耳朵边卷曲着。太阳穴处有个深深的伤疤。伤疤下面,眼睛和善。她担心这双眼睛会变化。担心下一次她再看他时,他的目光会变得无情。
它们没有变。他也没变。
但她不会骗自己。他也许只是看起来是这样,但是实际上已经变了。任何活着从那个工厂出来的人都会变的。
“当毫无选择的时候人们会变的。因为要么变,要么死。你提到了AA,酒鬼只有在触底的时候才会戒酒。”
“然后呢?”
“从悬崖跌落后会发生什么?”她启发地问,“就像矮胖子一样。”
他微微点点头。
“当人们触底后,”她继续说,“他们或者会躺在那里等死,大多数人是这样,或者会重振旗鼓。”
“重振旗鼓。”加马什重复道,“就像我们的朋友矮胖子先生。”
“嗯,不过他有国王全部人马的帮助。”默娜回答,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办法把矮胖子完全拼回去。”
“我读过报道。”探长同意。
“另外,即便他们成功了,他还会再摔下来的。”现在她看起来真的很严肃了,“同一个人会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件蠢事。所以,如果你把所有的碎片全都恢复原样,丝毫不差的话,又从何指望生活会不一样呢?”
“有什么选择吗?”
默娜面带微笑看着他,“你知道有的。但这是最难的部分,没有多少人有这个勇气。”
“改变。”加马什说出了答案。
也许,他想,这就是矮胖子这个故事的用意所在。他并不需要被恢复成原样,他就该发生变化。毕竟,高墙上的一枚鸡蛋总是危险的。
也许矮胖子先生就得跌下来,也许国王所有的人马就应该失败。
默娜喝完咖啡,站起来。他也站起来。
“人们会变的,探长。但你得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并不总是朝着好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说话呢?”加布里问,把装着空玻璃杯的托盘放在吧台上。
“我忙着呢。”奥利维耶回答。
“你在洗杯子,服务员完全可以做。去和他说说话。”
两人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个大个头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本书。
“我会的。”奥利维耶回答,“别催我就好。”
加布里拿起碗巾,擦起杯子来。他的伴侣则在一旁将杯子上的泡沫冲洗掉。“他犯了个错误,”加布里说,“他道过歉了。”
奥利维耶看着身系白底红心围裙的伴侣。两年前,他曾恳求加布里不要为了情人节买这个,也恳求其不要这身穿戴出去。他觉得这太丢人了,祈祷他们在蒙特利尔认识的人千万不要来这里,看到加布里系着如此可笑的东西。
但现在,奥利维耶喜欢极了,希望他一直这样。
不希望他有任何改变。
奥利维耶洗着玻璃杯,看到阿尔芒·加马什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
老火车站里,波伏瓦走到墙边,看着墙上钉着的一张张纸。他把神奇马克笔的盖子打开,在鼻子下轻轻地晃动着,一边读着纸上写的东西。书写非常整洁,都是用黑色的栏目清晰地分门别类。
让人非常舒服。清晰,有条理。
他一遍遍读着警方列出来的证据和线索,还有问题,一边补充着当天调查又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警方已经约谈了派对上的大多数客人。不出所料,没有一个人承认拧断了莉莲·戴森的脖子。
但现在,看着这些纸,一件事突然跃入他的脑海。
所有其他的想法都被抛到脑后。
有可能吗?
派对上还有其他人。村民们,美术界成员,朋友和家人。
但还有个人在那里。这人被大家提过多次,但从未被注意过,从未被约谈,至少没有深入约谈过。
波伏瓦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蒙特利尔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