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第六章

宗一本来是打算住我那里的。

过完年我去找你。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告诉我从机场到你那里要怎么去。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便回信告诉他:我住在女校内,规定不能让男人留宿。其实我根本没问过校长。

我在换日线饭店吃过饭,但进房间却是第一次。沙发组的茶几上着一个大盘,上面装饰了九重葛,很有南国渡假饭店的风情。

“终于看到像南国小岛的隶西了。”

他这么说,伸手拿起白花,插在我右耳上。

“单身。”

“咦?”

“插白花表示单身,插粉红色的花就表示已婚。”

“哦,原来如此。还蛮简单明了的嘛。”

说着,宗一的视线停在我的左手上。

“戒指呢?”

“啊,今天有葬礼,所以先摘下来了。抱歉。”

“偏偏是今天。你还好吗?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事?”

宗一抚慰般揽着我的肩,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我身边。他应该是真的为我担心吧。可是,特地挑这一天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吗?

为了我一回国可以马上举行婚礼,他正积极着手淮备,我写信要他别淮备了,他是不是收到那封信,才为了要我想起那天的约定,硬是跑到这里来的?他一定是一下班就立刻出发的吧。

“我没事。倒是你,搭机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叫你。”

钟显示时间是上午四点出头。

“不了,我不睡了。”

“那,洗个澡吧?这里有浴缸?也有热水。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喔?”

“你说你每天都冲冷水澡,我还以为这里更闷热,结果还蛮凉的,这种天气洗冷水澡不会很辛苦吗?”

“这样还好。不过,等天气再凉一点,我会烧热水倒进大脸盆下去泡。”

“这样啊。看你的信自己想象和直接听你说,还是不同啊。你再多说一点这里的事给我听。”

“我都写在信里了啊。要说什么呢……对了,上周。”

我说了我和队员们离开此刻所在的东加塔布岛前往邻近的埃瓦岛途中,在船上看到鲸鱼的事。但是,很快就听见规律的鼻息声。只见宗一仰头靠着椅背,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还戴在脸上。我帮他摘下来放在茶几上。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是柏木宗一。我从大一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什么都会,很厉害的人。你对他哪里不满意?——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说过多少次。

要是能把不满一股脑儿全部吐出来,该有多轻松……

我以前是打从心底尊敬什么都会的宗一,但也不是百分之百。他从不夸奖别人。可是也不会在人前贬抑别人、加入说坏话的小圈圈。我老是把“好厉害”挂在嘴上,几乎成了口头禅,一天到晚夸别人夸个不停。他好像对此很不满。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说什么,可是两个人独处时,他就会表示不满。

——那种程度的发球算厉害?

——用英语帮别人报路,也只说了straight和right而已。

——魔术方块只拼出两面就拿出来说嘴,真不知道神经是怎么长的。

这些,全都是社团里发生的事。的确,比起想出所谓的必杀发球而在当天下午的比赛大获全胜的那个女生,宗一的发球更快更淮。要是和宗一比赛?应该是宗一赢才对。我们去聚餐的路上,来跟我们问路的外国人也是,如果问宗一,他的说明一定比比手画脚外加单字的说明更清楚易懂。我也了解他对魔术方块拼出两面嗤之以鼻的心情。可是,

——夸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说我好厉害,也是基于那种标淮说的吗?

——不是啊。我觉得宗一真的很厉害。可是,如果夸奖别人的标淮都以宗一为淮的话,像我自己,这辈子被人家夸奖的次数就会少得五只手指头就数得出来了。只要觉得和那个人平常比起来有进步,我就会想夸奖,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想办法应对我也觉得很厉害,直接说出来,气氛不是很愉快吗?不然,实在很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器量小。但我不敢说。

——大家都知道宗一什么都会。你乂何必和知道你很厉害的人计较呢。我倒是觉得,被我夸厉害,还不如被宗一夸,大家还会比较高兴。

我也没有说.就像垄本学长那样。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理恵子夸别人。

——那,以后我只说宗一好厉害,那宗一要觉得别人小小的努力和成功很厉害。

——你真的不会说我以外的人很厉害?

——真的,我答应你。

自从我答应他之后,我就很少觉得他“很厉害”了。

东加语的“很厉害”,是“sai”或是“malie”。“malie”经常用在演讲、跳舞、喝歌时,而日常生活中用来表示“做得很好”的,则是“sai”。

来东加之后,我每天会说一次“sai”。还是说出来痛快。

宗一遵守约定,虽然不是马上,但也慢慢会对同学、学弟妹表示嘉许了。学长在一个只是听过名字的公司找到工作,他也会说好厉害喔。随着他会在与他人保持拒离的有礼谈吐之后不着痕迹地加上一句好话,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会有人找他商量自己的烦恼,他也常常配合着这些主题谈自己的事。

宗一受人敬爱我虽然高兴,但他被大家包围的时候,从不把我叫到身边。宗一的说法是,他对人有一个on/off的切换开关,如果两边我都在,他会很难转换。

——你本来就是从别校来的,要不要试试换到别的网球社?你们学校没有吗?全都是女生的那种。

大二快结束时,他对我这么说。可是,都已经两年了,每个人在自己所属社团的人际关系都定型了,我没有自信打得进去。找我一起来的佐纪也在社团里,佐纪喜欢垄本学长,一定不会跟我一起离开的,所以我决定让宗一理解我的处境。

我也想到,他要我换社团,大概是表示他想提分手吧,所以我也在宗一的公寓里主动提出来。

——如果你觉得我妨碍了你,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就明说吧。

但这是我的一大失策。宗一他,竟然哭了。

——理恵子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有你啊。你一定是喜欢上别人才这么说的!

他整个人朝我逼近,我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结果他就说“果然被我说中了”,把我堆倒在铺木地板上双手勒住我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随着这句话,他的指头越来越用力。我无法说话,只能用瞪大的眼晴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眼泪冒出来,流到耳朵里,连他说“为什么”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觉得自己不行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问,脖子上的压力解除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松手。我根本没有馀力去看宗一是什么表情。我倒在地上侧过身子,不断深呼吸。

——我在干什么啊我。

我听到他无力的声音。往上一看,宗一还在哭。

——抱歉。你一定很痛苦吧,抱歉。

他又伸手过来,我全身僵硬,但他的收没有去碰我的脖子,而是摸了我的脸颊,帮我擦掉眼泪之后,缓缓地摸我的头。

——我不能没有理惠子。没有理惠子,我没有自信能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觉得这么重要.但在那之前,我的人生中从来不曾有人如此无条件地需要我。我去摸那只朝我伸过来的手臂,拉过来,仍倒在地上便抱紧了宗一。

——对不起,我起了疑心。理惠子会说那种话,都是我害的。我是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你才要你保持距离的,却反而让你感到不安了。

他能够理解让我好高兴,所以虽然刚刚才饱受惊吓,却觉得原来他这么爱我,决心接纳他的一切,成为他的女人。

从此,宗一就开始向身边的人强调他对我的感情。但他的做法不是到处放闪晒恩爱。

如果社团的人找他商量和女朋友吵架了怎么办?他就会说“像我和理恵子的话”先表达他有多么重视我,然后再建议对方如何解决问题,要是有人跟他说被女朋友甩了,他就会一脸沉重地说要是我就会活不下去,诸如此类的。

理惠子学姐到底哪一点那么优秀啊?以柏木学长的条件,眼光应该可以更高的。就是啊,好羡慕喔。学妹这补话也常传进我耳里。她们一定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

他每晚十点一定会打电话来。我说今天我要在佐纪那里过夜,他就打电话到佐纪那里。这让佐纪也有点倒弹。

——你不觉得压力有点大吗?

她这么问我。

——是有点啦。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非常大。要解释十点无法接电话的原因也是一大苦事。

——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妈很爱讲话,就算我跟她说我要挂了哦,她还是说个不停。

——自己爸妈,先挂掉再打不就好了吗?还是怎样,真的是你妈妈吗?

——真的啦。

——那,你说说看,你们聊了什么。

就像这样。我告诉佐纪,希望她笑着说这就是你被爱的证明啊,结果佐纪皱起眉头。

——这样不太妙哦。要是恶化下去,很可能会对你不利。不过,柏木学长应该是不会动粗就是了。

我不敢说他勒过我的脖子。

——我会想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再来就是谈谈佐纪的烦恼。她想向垄本学长告白,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垄本学长是社团里大我们一届的学长。他开朗、愉快,是个非常体贴的人。要是聚餐时有人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就会不动声色地移到那个人旁边和他说话。他也是什么都会,和宗一不相上下,伹他有好多出糗的事迹,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本来,不太擅长和人来往的宗一会加入轻松的网球社,就是因为垄本学长找他一起来的。宗一和垄本学长是同乡,同一所高中毕业的。

大家的笑容就是我的笑容。大家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这是垄本学长的口头禅。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我还以为他和女朋友的交往一定非常顺利,结果就听到大家在傅他分手了。好像是因为他女朋友受不了他对别的女生和对她一样好。

因为这样,佐纪想趁机向垄本学长表白。可是,佐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向庞本学长开口。她想要一个契机。关于这件事,当时我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但几天后,我和佐纪以有好酒为由,约垄本学长吃火锅。五月,不是吃火锅的季节。我问佐纪她有什么策略,她只是说晚点再说,不肯正面答复。

集合时间是下午五点,七点开锅,因为要配合宗一家教结束的时间。佐纪是以“要不要四个人来吃火锅”约垄本学长,然后打算早早把我和宗一请出门吗?

一进垄本学长住的破公寓一楼,佐纪就环顾着房间说,不知道和理惠子那里比,谁家比较旧?

——跟宗一的公寓就不用比了,不过,原来理患子,你也住这种破公寓啊?

——是学校介绍的纯女大生公寓。

——哦,听起来爸妈应该会很放心。那佐纪呢?

——我住套房。

——五层楼的建筑,超漂亮的。

——那,下次去你那里玩好了。

我们谈住宿一下了就把场面炒热,便直接开始淮备火锅。切菜、搬出卡式瓦斯炉。这段期问,垄本学长讲了打工的趣事给我们听。垄本学长在补习班当讲师。特地选将只求平安升级的学生聚集起来的班级来带,很像垄本学长会做的事。

——我啊,花了三十分钟讲电池。讲完以后,问他们说,电池里而有什么呢?结果,你们知道他们怎么回答?鲜奶油!我那三十分钟到底算什么!有够心酸的……

佐纪放声笑了。垄本学长继续说他有多沮丧,然后自己也笑了,说“不过,能搏君一笑也好。”然后,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理恵子 ,宗一是真的不能没有理恵子。

怎么突然提这个?我应该是露出一脸惊愕的样子。

——佐纪来找我商量。说宗一对理恵子的控制欲很强,希望我帮帮忙。

我朝佐纪一看,她双手合十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理惠子。

你根本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自己想和垄本学长说话吧!——但我没说。我不会说对谁都没有好处的话。

——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宗一,所以你不用担心。宗一会不会对你动粗?垄本学长说。

——不会。而且,也不到烦恼的程度。只是他每天都打电话来,压力有点大而已。其实也不会讲很久。

——你喜欢他吗?

——嗯,喜欢啊。

——那就好。关于电话的事,我会找机会劝他不要每天打的,以后也请你好好照顾宗一了。

——说什么照顾。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不是常常夸他好厉害、好厉害吗?

——这又不算什么。

——你会这么想,就表示你小时候身边有会夸奖你的大人。

垄本学长这么说,然后告诉了我宗一家里的事。

宗一的父母在他上小学之前就离了婚,他是跟爸爸。不久,他父亲就再婚了。继母绝对不是坏人。所有的家事她都一把罩,也很照顾他,但两人之间总是有距离,宗一赛跑跑第一名也好,考试考一百分也好,她都不会夸奖他。

——可是,学校里有老师和朋友会夸奖他吧?

——乡下老师有莫名其妙的平等主义,会去夸表现不好的孩子,而小朋友—不会说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同学的好话。

——哦……

原来宗一的问题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啊。

——而且呀,

佐纪开口了。

——理惠子自己可能没发现,可是,你会在我们想要的时候,说我们想听的话。像是我快要开始觉得受不了的时候,你就会对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很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哦,我觉得这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听到就会觉得,原来你平常就这么关心我,会很开心。这是理惠子的才能。像柏木学长,刚进社团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凶喔,可是和理惠子交往以后,他整个人变好多。

——我也这么觉得,真的。其实我本来是想自己来改变他的。可是,并不是谁来夸奖都可以。他想听的话,就只有从理惠子嘴里才听得到。所以……

垄本学长还没有全部说完,我就静静地点头。一知道宗一想要的是什么,也就觉得他每晚的电话接起来不那么痛苦了。我想,他应该会爱惜我,也不会背叛我吧。

真希望七点赶快到。光是想到等他当完家教过来头一句话要对他说什么,心里就暖洋洋的。

暖洋洋地——一睁开眼,我人在大大的床上。外面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