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顶点 第三章
连续下了两天雨,地面虽然有些湿滑,不过河边的足球场排水做得很好,因此可以照常举行比赛。我们以三分得胜的赛制进行了两场比赛。
“没想到大家都来了。”我坐在足球场边的长椅上,坐在我旁边的土屋先生对我说道。
“活动身体时可以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我回答,“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可做。”
“经过半年以上,人数都没有减少,感觉真高兴。”土屋先生望着在场边休息的其他队员,低声地说。
我们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定期举行野外足球比赛的,没想到最初参加的球员都继续留下来了。十二个人可以进行六人的足球赛。今天因为樱庭先生不在,所以每队减为五人,轮流由剩余的一人担任裁判。总之,这半年多来这些球员都存活下来了。
“土屋先生,听说你高中时是足球队的队长?”我曾经听樱庭先生说起过,便趁这个机会问他。
“樱庭真是多嘴。”土屋笑着说,“很意外吧?”
“我可以理解,土屋先生感觉很有人望。”事实上,在野外足球的比赛中,身为守门员的土屋也让人感觉相当可靠。不只是技术高明而已。他虽然不会很啰嗦地主张自己的意见,却能够成为全队的精神支柱。“有他在就会觉得很安心,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比赛是赢不了的。”樱庭先生曾经这样说过。他提起了精神支柱这个词之后,又把它翻成了半吊子的英文:“精神的顶点。”
土屋先生笑着说:“我哪有什么人望,而且我很不习惯受人仰赖啊。”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基本上,守门员必须要靠队友帮忙得分才行。就这点来看,应该是我仰赖大家才对。我只能在罚球区里头走动,祈祷队友得分。所以我很喜欢那句格言。”
“格言?”
“尽人事听天命。”
“队友得分算是天命吗?”
“也可以改成尽人事等陨石。”土屋先生的语调不像是在开玩笑,比较像是勇敢面对困境的口吻。
“我也希望能这么想。”我看了一眼土屋先生的侧脸。他的脸方方正正,五官轮廓很深,清澄的眼神相当锐利。
“我并不是很怕死。”土屋先生突然这么说,这句话并不像是在逞强。他凝视着球场,看上去相当具有威性,就像一名主将在欣赏屈居劣势的比赛一般。“比死更可怕的事还有很多。”
“嗯。”我虽然这样回答,但没有真正了解他的意思。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土屋先生直爽的口吻中完全没有恶意或虚荣的成分。
“对了,听说你父亲很特别。”土屋先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是听富士夫说的。”富士夫是樱庭先生的名字。
“樱庭先生真多嘴。”我也说,“我实在拿我那老爸没办法。他要在公寓顶楼盖瞭望台呢。”
“瞭望台?”
我对他说明,父亲想要盖一座瞭望台,坐在最高的地方欣赏洪水。“总之,他真的是个怪人。”
土屋先生愉快地听我说完,又说:“被怪人抚养长大的你,却是个普通的青年啊。”
“我曾在心里发誓,绝对不要变成父亲那种人。”事实上,我之所以在高中毕业之后来到举目无亲的仙台,开始独立生活,也是因为担心如果继续和父亲一起生活将会无法脱离他的影响。
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回到球场上,来回传球或练习射门。
我们通常在比赛结束之后就进入休息时间。体力恢复的人先各自开始活动筋骨,等到大家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再重新开始比赛。有时候会猜拳决定新的队员,有时候也会维持原来的队形替之前的比赛复仇。每次都是这样,照着场上的气氛和心情来决定,虽然规则暧昧不明,我却反而喜欢这种做法。
“小行星掉下来的时候,要死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我突然提出心中的问题。土屋先生的表情像是在眺望球场上浮起的海市蜃楼般,说:“大概一瞬间就结束了吧。”他说,“或许会很惊慌,不过一定会很快就失去意识,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我讨厌这样。”我老实说。
“讨厌?”
“我很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思考。譬如说,我也没办法想着:‘啊,原来我已经死了对不对?’我会觉得那样很可怕,也很讨厌。”
“是吗?”土屋先生感觉就像站在球门前时一样,给人安全感。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我很自然地脱口承认:“老实说,我以前曾经很想寻死。”
土屋先生无言地看着我。
“是为了很常见的理由。”虽然没人问我,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那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被人欺负。那也是很常见的情况。”
“嗯。”土屋先生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论是小孩或大人,都在欺负人或被人欺负,到处都有这种事。”
“我一开始假装没看到,因为如果扯上关系,连我都会被牵连。”我搔搔头说,“只有一次,大概是因为被罪恶感驱使吧,我一时兴起而出面庇护那位同学。真是疯了。”
“所以接下来就换成你被欺负了吗?”土屋先生眯着眼睛说。
“肯定的。也就是说,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
“所以你才会想寻死?”
“因为情况真的很严重。”我不打算详细说明,也不想要特地回想起当时的事情。我吐了吐舌头说:“我当时还想,如果这么痛苦的话,干脆死了或许会好过一点。”
“可是你却没有死。”
“土屋先生,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不能死?’你会怎么回答?”
“谁会问这种问题?”
“譬如说,自己的孩子。”土屋先生听我这么说,有一瞬间显出困惑的神情,但随即高兴地说:“我儿子绝对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他的眼角挤出皱纹。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过如果他真的这么问起,大概会很麻烦吧,比‘为什么不能杀人’这种问题更麻烦。他一定会主张,自己的性命可以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置。”
“真的很麻烦。”我也同意,“不过,当时十几岁的我就曾经对自己的双亲问过这个麻烦的问题。”
当时母亲还健在,她听完我的告白,哭着说“你很优秀,是欺负人的家伙不好”之类的正当理论,甚至还说出“我去杀死他们,你不可以死”这种无理的话。
“那真是让人振奋的意见。”土屋的嘴唇泛起笑容,宽容地说,“真让人感动。”
“我也稍微感动了一下,但还是很清醒地想到,事实上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那你父亲怎么说?”
“那个人真的是怪人,他首先就揍了我一拳。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直接对我施加过暴力,可是那时候我却被狠狠揍了一顿。”
父亲看着倒在地上的我,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不能自杀的理由?我才不知道!笨蛋!”接着又说,“总之,绝对不准你去死!当你战战兢兢地攀登人生的山路时,即使再怎么害怕或疲劳,都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下山。”父亲口沫横飞地说,“你只能继续爬下去。”
“可我就是想不出继续爬下去的理由啊!”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并不是客客气气地对你提议说:‘请你继续爬下去试试看。’我是在命令你爬到可以爬的地方!而且,当你爬到顶端的时候,从山顶看下去的风景会很美的!”
“把人生比喻为爬山,太陈腐了。”
父亲完全没有动摇:“你听好,我不知道理由,不过你如果胆敢自杀,我就把你给宰了!”他的台词矛盾到毫无脉络可循。
“果然是怪人。”土屋先生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所以你就活到现在了?”
“我不是被父母亲的话说服,只是单纯没有勇气自杀而已。”
“我啊,”土屋先生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沙子,“虽然对大家很过意不去,但是我很感谢世界末日的来临。”
“为、为什么?”我惊讶地问,但他没有回答,只说:“我们家的方针是,即使活得再怎么难看,都要继续活下去。”
我当然听不懂他的意思。
“渡部,你父亲的看法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不是有一本小说叫《只要有光,就要在光明中行走》吗?套用这个标题来说,就是‘只要有生命,就要继续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拼命活下去不是权利,而是义务。”
“义务?”我试着咀嚼这个词的含意。
“没错。所以大家为了生存下去甚至不惜杀死他人,即使只有自己获救也没关系。我们活得都很丑陋。”
“丑陋?”
“即使把别人踢下去也要尽情忘我地活着。”
我皱起眉头说:“一开始听你说时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可是,这么说又觉得太过写实了。”
“那当然,这都是很讨厌、很写实的话题。”
比赛又开始了,我和土屋先生被分在同一队。开球后大概十分钟,我在中线附近接到球,接着绕过两名敌方球员踢进了决胜分。即使只是小小的野外球赛,看到自己踢的球飞进球门的那一瞬间,还是会让我感到快乐。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缓慢,可以清楚地看到球射进去的轨道。
赢了、赢了!回到原位的时候,土屋先生凑过来说:“你如果在初中的时候死掉,就没有这一颗制胜球了。”他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太好了。”
“的确。”我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