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爆炸惨案 五、秦淮河畔,两江总督与卖菜翁畅谈六朝烟水气
转眼三个月期限已到,并未见有回湖督本任的谕旨下达。眼见从武昌带来的银钱所剩无几,在江宁主管家政的环儿心里着急。朝廷给官员的薪俸极低,一个一品大员的年薪也不够一百八十两,靠正薪是根本不能过日子的,真正度日的银子是养廉费。一品官员的年养廉费为一万两。有了这笔钱,日常的开销足可以打发,但也不能过得奢华。其实,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都用度奢华,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显然不是靠朝廷所发的正常薪俸,而是另有渠道。除贪污受贿外,其渠道主要来自各种可由地方自行控制的收费,如火耗、折色等,各级官府从这里抽出一部分来分肥。管军队的衙门则可以从军饷中打主意,如截旷、扣建等。官场都这样,便见怪不怪,只要不贪污受贿,就是清官了。
湖广总督的经费也有这条来路,但张之洞用这笔钱来广招幕僚。湖督衙门的幕僚最盛时曾高达八十余人,供应这个庞大的幕府需要一笔很大的经费,张之洞有时不得不从自己的养廉费中支出。除此之外,他还要常年接济两个哥哥留下的遗孤。因此,张府的银钱一向并不宽裕。养廉费通常都要到次年的正月才发放,年关一天天地近了,无论江宁寓所还是武昌家中都存银不多。这天夜里,环儿对丈夫说:“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银钱不够怎么办?”
张之洞问:“还有多少银子?”
环儿答:“所有散碎加在一起,还不到一百两。”
张之洞紧锁着两道眉毛,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环儿冷笑道:“你为办洋务,可以设法筹集几百万两银子,为家里筹集几百两银子,你都想不出个办法来。你这个一家之主怎么当的!”
与佩玉不同,环儿仗着年轻漂亮,时常在张之洞面前说点不客气的话,张之洞喜欢这个小妾,也并不生气。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还不简单。”环儿不屑地说,“你是堂堂的江督,不问江宁衙门要钱,已经是很清廉了,难道不可以向江宁藩司借点钱?”
“向江宁藩司借钱?”张之洞睁大了眼睛,“这个口怎么开?”
“借钱怎么不好开口,有借有还嘛,过年后开了养廉费再还给他们不就行了?”环儿说话一向伶牙俐齿。“你做总督的不好开口,我叫大根去借好了。”
“不能这样!”张之洞断然否定这个办法。“你不知道,两江有多少人想打我张某人的主意,只是找不到借口罢了。你若向江宁藩司借钱,他们立马就会知道张某人缺钱用,主动送钱上门的人就会踏破门槛,到那时你怎么办?传出去也不好听。”
环儿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呢?年总得过呀!”
张之洞说:“你别着急,让我来想办法。”
张之洞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清早,他问环儿:“你说说,过个年需要多少银子?”
环儿想了想,说:“紧打紧算,至少要八百两。”
张之洞说:“到典当铺去当八百两如何?”
环儿笑道:“我们到江宁来是做客,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你看看,家里摆的用的就这些,能当得八百两银子吗?”
张之洞说:“这你不管,你给我找出四只空木箱来。”
从武昌带来的木箱子有六口,现在大部分都是空的。环儿稍作调整后,便腾出了四口空空的大木箱来。她望着丈夫道:“你拿这四口空箱子去当?”
张之洞说:“你把大根叫来。”
大根很快进来了。
张之洞对大根说:“你到外面去捡些碎砖断石来,每个箱子里放半箱的砖石。”
大根大惑不解:“四叔,您这是做什么?”
张之洞附着大根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番,大根笑得咧开了嘴。
“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哟!”张之洞叮咛着。
大根笑着点头:“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这天放晚,大根亲自赶了一头大骡车,车上放的正是这四口装了砖石的木箱子,只是每个箱子上多了一道盖有两江总督衙门关防紫花大印的封条,来到白下街一家名叫兴发的当铺前。账房先生忙迎上来。
大根一副神气十足的派头,从车上跳下,对账房说:“你是老板吗?”
“鄙人是账房。要当东西,找我就行了,不需要找老板。”
大根白了一眼账房,大大咧咧地说:“你知道大爷我是谁吗?我是两江总督衙门上房管家,总督夫人急着要点银子用,一时手头短缺,拿出四口箱子来抵押,向你们典当点。你们老板不亲自接待行吗?”
账房听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来的,早就神情紧张,起身忙说:“大爷稍等,我马上去叫老板。”
一会儿,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人急忙走出来,对着大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小人是兴发铺的老板,怠慢了,怠慢了,请大爷进屋喝茶抽烟。”
大根挺起胸膛命令道:“叫两个人来,将这几口箱子抬进屋,要仔细点,碰坏了,你们赔不起的!”
“是,是!”
老板陪着大根进了屋,立时便有人上茶敬烟壶。
大根跷起二郎腿,将烟壶搁在茶几上,先喝起茶来。
兴发典当铺开了二十来年,还从来没有正经官员在这里当过东西,现在居然招来了个两江总督,这个主顾可了不得!今后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兴发铺的光荣。把这个事儿传扬传扬,铺里的生意岂不大大地兴旺发达?
老板想到这里,心里十分高兴,客气地说:“请问大爷,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大根瞪了一眼:“夫人装的,我怎么敢问!咱们家老爷素爱古董,八成可能是前人的宝贝儿。”
许多做大官的都有好古董的脾气,瞧这箱子重的,不是青铜,便是细瓷。但老板生性精细,怕上当,又试探着说:“大爷,凡来铺子里当的,我们都得看看,也好估个价呀!”
大根没好气地说:“要你们估什么价,这些东西又不卖,只是做个抵押而已。你看看这封条,总督关防严严实实地盖着,你能启封吗?”
老板细细地看了看封条,果然清清晰晰地盖着三寸多长一寸多宽的紫花大印,老板见过盖着这种印信的文告,相信了。
“那么,请问大爷,这四口箱子要当多少银子?”
“不多,八百两就够了。”
老板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四口装着古董的大木箱,要当几千上万两银子,不料只这么一点。老板高声对账房说:“取八百两纹银来给这位大爷。”
账房捧了银子过来,大根接过。账房弯着腰说:“大爷既是总督衙门的,想必有进出的腰脾,请给小人看看,以便登记造册。”
“你是不相信你大爷,好吧,你拿去看看吧!”
大根从腰带上取下一块小铜片来,账房双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后,又双手奉还,连连说:“这是小铺的规矩,请大爷包涵包涵。”
大根也不去管他,提起银包上了车。
正要吆喝骡子时,他记起了张之洞的叮嘱,忙把老板叫过来,板起脸说:“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要不了十天半个月,我会将本息一起还给你的。”
“是,是!”
老板忙不迭地答应。
有了这八百两银子,环儿不再为在江宁过年发愁了。
这天午休时,梁鼎芬到西花园散步,看见张之洞在石舫甲板上晒太阳,便走了过来,说:“香帅,我昨天去了趟钟山书院,蒯光典告诉我,张幼樵已在上月底过世了,灵柩也在前几天运往他的老家丰润去了。据说身后萧条,除几箱文稿外,别无长物,李家也没有人来。”
“幼樵过世了?”张之洞大为吃惊。“他比我小十一岁,今年才不过五十六岁,怎么就会过世了?”
“听蒯光典讲,这几年幼樵心情抑郁,一天到晚以酒浇愁。前年李少荃过世后,他更觉起复无望,从那以后愈加消沉厌世。忧愁是伤人的祖师,他哪里经得起这多年的折磨。唉,可惜呀,一代才子便这样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张之河的心里也不好受,沉默片刻后说:“幼樵病重时,张家也不给我一个信,让我最后见他一面,说几句话也好呀!”
梁鼎芬说:“我也这样对蒯光典说起过。蒯光典讲,上个月中,他和钟山书院几个教习去看他,问他要不要香帅来见见面。幼樵说,他是个大红大紫、飞黄腾达的人,我是待罪之身,不要牵连他。”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口陡然堵塞似的闷得难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幼樵到死都在记恨我!”
是的,也不能怪张佩纶记恨。上次,张之洞在江宁城做了近两年的署理江督,对住在同一城的张佩纶不闻不问,只在离开江宁前函邀他与陈宝琛一道游焦山。难怪张、陈均不接受这个邀请,也难怪张佩纶至死不愿与张之洞见面。从张佩纶那边来看,张之洞的确是一个只顾仕途而薄于友情的俗吏。然而,从张之洞这边来看,他也有瞧不起张佩纶的充足理由:纸上谈兵时慷慨激昂头头是道,一到战场便手足失措,贪生怕死;当年骂李鸿章时,何等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谁知转眼之间,又做了李府的入赘女婿,这与卖身投靠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二十年前,辉耀京师台谏的清流双子星座,到了晚年,一人地位显赫,一人声名狼藉,而在感情上,却彼此都嫌隙甚深,虽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中国是一个讲究朋友交谊的国度,五千年的中国史册上,记载了数不清的朋友之间形形色色的故事。晚清二张,可谓朋友掌故中的又一趣谈。
然而,今天,在听到张佩纶英年去世身后落寞的时候,一股浓重的伤感与怀念相交织,立时将十来年来的疏离给弥缝了。他对梁鼎芬说:“明天一早,你陪着我再带上汤生,我们三个人去看看幼樵在江宁的寓所。在生时我没有去看幼樵,他心里恨我;死后,我去凭吊凭吊他的旧居,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稍得慰藉。”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乘了一顶普通小轿,梁鼎芬、辜鸿铭随轿步行,三人离开总督衙门,向城南方向走去。张佩纶居江宁城的寓所原先在紫金山脚下,后又迁到武定门外,离督署有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夫子庙旁的秦淮河畔。今天是个冬日的好天气,阳光温暖,蕙风和畅,坐在小轿里的张之洞看着帘外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已耐不住了。他拍了拍轿杠,吩咐停轿,走出轿门后,对轿夫说:“你们先走,在武定门洞里等我,我和节庵、汤生慢慢走,随后就来。”
辜鸿铭高兴地说:“隔着轿帘说话费劲,我巴不得香帅早点下轿了。”张之洞四面看了看,对梁、辜说:“我们顺着秦淮河往南走吧!”
张之洞一身布帽棉袍,走在闹市中,犹如老塾师,好比邻家翁,没有丝毫特别处,自然也不会引起周围的格外注意。明媚宜人的冬阳,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给署理江督一份好心情。
他指着身边小河,对辜鸿铭说:“这就是胭脂花粉秦淮河了。前人说江南佳丽地,这里便是佳丽集中之处。你闻到花粉香气了吗?”
辜鸿铭从书本中得到的秦淮河印象,是两岸秦楼楚馆酒帘高挑,河中流着花辦残酒,浮着画肪笙歌,但此刻走在秦淮河畔,满目尽是破楼旧屋,河边触目所见的皆是流黑汗的船夫、洗衣服的老妈子,不觉胃口大跌。他颇为失望地说:“哪里有花粉香,我倒是闻到汗臭了。”
梁鼎芬笑道:“汤生,你有没有看过说部《薛丁山征西》?”
“没看过。”辜鸿铭摇摇头。
张之洞也不明白,说得好好的秦淮河,怎么又扯到薛丁山身上去了?
“野史上的薛丁山是西凉国王薛平贵的儿子。他的太太,白天是丑妇,夜晚是美女。这秦淮河就好比薛丁山的太太,胭脂花粉香是要夜晚才闻得到的。”
这个新奇的比喻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见总督高兴,梁鼎芬兴致更高。他大声说:“江宁乃六朝古都,龙盘虎踞之地,历来骚人墨客吟咏甚多,光这条秦淮河就不知写进了多少诗词歌赋中。我建议,我们每人背诵一首前人写江宁的诗,因为太多了,得有限制:一为唐人七绝,二诗中要有秦淮河。”
“好哇!”张之洞欣然赞同。
“我先背!”辜鸿铭脑子里立即浮出一首极有名的诗来,他生怕别人抢先背了。“杜牧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样,既是唐人的七绝,又有秦淮河。”
张之洞笑道:“让汤生拣了个便宜去了。”
梁鼎芬说:“听我的。刘禹锡诗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没有秦淮河!”梁鼎芬刚一背完,辜鸿铭便叫了起来。
“怎么没有?”梁鼎芬急道,“淮水就是秦淮河。”
“是这样吗?”辜鸿铭问张之洞。
张之洞说:“节庵说的不错。这条河原本叫淮水,秦始皇东巡会稽,路过江宁,命人凿山砌石,引淮水北流。新凿的这条河渠称之为秦淮河。久而久之,整个淮水都被叫做秦淮河了。”
梁鼎芬说:“汤生,你得感谢我,由这首诗让你又增加一段学问。”
辜鸿铭说:“香帅你也背一首。”
“这容易。”张之洞随口背道:“也是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辜鸿铭笑道:“香帅,不怕你见怪,你背的这首诗再怎么解释也找不出个秦淮河来!”
梁鼎芬说:“汤生,你真正的孤陋寡闻。香帅背的这首刘禹锡的诗,句句关切秦淮河。朱雀桥,乃古时秦淮河上最热闹的一座桥,乌衣巷乃东晋时秦淮河边第一富豪之处。后面说的也是秦淮河,你想想,那些燕子认愤了乌衣巷,一时找不到王谢两家,也只在附近人家筑巢安居,还是在秦淮河边嘛!”
辜鸿铭瞪眼看着梁鼎芬,又服气又不服气,但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张之洞见他这副神态,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知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刚才的言谈,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种气氛中。古人对这种气氛有个很富有诗意的说法,叫做六朝烟水气。”
“六朝烟水气?”辜鸿铭瞪圆两只灰蓝色大眼睛,两只肩膀朝上耸了耸。“这五个字美极了。可惜,我不明白!”
“节庵,你给他解释解释。”
这种学问本是两湖书院山长的看家本领,遂侃侃而谈:“江宁乃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当然,明代朱元璋父子祖孙也在此地做过几十年的皇帝,但那是以后的事,唐宋时的文人通常都把江宁称为六朝古都。江宁富庶繁华,文风兴盛,涛酒歌舞,香艳风流。此外,江宁城得江山之形胜,雄伟壮阔,以一城而纳江河湖泊山峦田舍,海内罕有其匹。历代名胜古迹甚多,可谓每处山水每座楼台,都有一段引人人胜的故事。更因六朝从首到尾不过二百多年,这二百多年之间更替六个朝代,数十位帝王。这种变化不定的政局,最易引起文人墨客的世事沧桑、吊古伤时之感。韦庄的一首《台城》最是道尽了此种消息。依我看,这香艳、幽思、伤怀等种种情调,如烟如云如雾如水般地笼罩在江宁城,这种气氛便是六朝烟水气。”
辜鸿铭听得心旌摇动,如醉如痴,喜道:“节庵,要说你的中国学问,许多人都称赞,但我一向不大佩服。今天,你说的这段六朝烟水气,我倒真是服了。”
梁鼎芬笑道:“你这个狂妄的辜汤生,我梁某人的学问,你佩服不佩服,我也不在乎。你不要以为今天服了我的这番话,我就脸上有光了!”
辜鸿铭也并不以梁鼎芬的讥讽而在意,倒是真为自己今天增加了学问而高兴。
张之洞说:“汤生,江宁的这种六朝烟水气在文人身上随处可见,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挑水卖菜这些做粗事的愚民身上都有着。”
“挑水卖菜的人身上都有六朝烟水气,我不相信。”辜鸿铭满脸疑惑地望着张之洞,又望了望梁鼎芬,见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便说,“你们在逗我!”
童心未泯的混血儿的天真,激发了张之洞的情趣。他说:“不信?我们试试看!”
辜鸿铭忙说:“我去问。”
他四处张望着,恰好见一个人挑了一担水,从码头边走过来,忙急步走过去,将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但见那人衣衫破烂,满面菜色,大冷的天气,打着一双赤脚,两只脚冻得红红的。辜鸿铭心想:“此人这副模样,与香艳、幽思、伤怀的六朝烟水气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辜鸿铭正盯得出神时,挑水汉破口骂道:“你这个遭瘟疫的,拦着我的路。你找死呀!”
辜鸿铭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只见那汉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没好气地说:“原来是个洋鬼子,触楣头了。”
那汉子不再叫辜鸿铭让路,挑了满满一担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辜鸿铭老大不快,冲着赶来的梁鼎芬说:“这哪里是六朝烟水气,这简直是凶神恶煞气!”
梁鼎芬快乐地笑道:“谁叫你长这副模样,他把你当洋人看了,让我去试一试。”
梁鼎芬发现前面有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正在吆喝着,兜售着他摊子上的橘、柚和江宁特产——青皮红心水萝卜。梁鼎芬走过去,小伙子忙笑脸迎道:“老爷,买橘子柚子吧!”
梁鼎芬说:“橘子等下买,我先问问你,你家住在秦淮河边吗?”
小伙子答:“是的,我今年十八岁了,从生下来起,一天也没离开过秦淮河。”
梁鼎芬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该知道,秦淮河有个桃叶渡了。”
“知道,知道。离我家只有二三里地,那块比这块还热闹。”
“你知道桃叶渡的来历吗?”
“不知道。”小伙子一脸茫然。
“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这诗你听说过吗?”
“没有听过。”小伙子摇了摇头。
梁鼎芬不灰心,又问:“秦淮河口有个名叫白鹭洲的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小伙子欢快地说,“我还到洲上拾过鸟蛋哩。”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首诗写的就是这个白鹭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你知道吗?”
“李白是哪个?”
李白都不知道,两湖书院山长甚是气沮。他不想再问下去了,正要走时,不料小伙子却主动说起诗来:“老爷,我没有发过蒙,不懂诗,不过我昨天倒是听人说过两句诗来。”
小伙子也说诗了!梁鼎芬立刻高兴起来,拍着身旁辜鸿铭的背说:“怎么样,没有发过蒙的卖果子小贩都可以说诗,这还不是六朝烟水气吗?”
辜鸿铭也来了神,兴奋地说:“且听他说的什么诗?”
小伙子说:“昨天两个相公来我这块买橘子。一个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另一个说,对呀,咱们江宁的水比武昌的鱼都好,怪不得张制台赖在我们江宁不回武昌。”
辜鸿铭望了望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
张之洞拉了拉梁鼎芬的衣角:“走,我才不想赖在他们江宁哩,我天天都想回武昌去。”
三人走了十多步远,还听见小伙子在高声喊:“你还没买我的橘子哩!”
正走着,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挑了一担白菜、胡萝卜,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张之洞指着这人对辜鸿铭说:“别地方的卖莱翁挑担子都是急急忙忙的,你看他悠悠闲闲,踱着方步。这人身上必可寻到六朝烟水气,让我来跟他聊一聊。”
“老人家,你这菜好鲜嫩呀!”张之洞笑着与卖菜翁打着招呼。
卖东西的人,你说他东西好,就好比在女人面前恭维她长得漂亮似的,立时可博得她的好感。果然,老头子放下担子,高兴地说:“你这人好眼力,我这菜都是今早上才出菜园子的,白菜碧青,胡萝卜生脆。我这菜挑到集上,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人抢光。”
是个好说大话的爽快人!张之洞心想,又说:“老人家,你住的这秦淮河可真是好地方呵!”
“可不是吗!”卖菜翁心情甚好。“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要不,前代那些人怎会拼死拼活地来争斗。我们江宁城,可是出了好多个天子的地面呀!”
张之洞得意地望了望辜鸿铭,眼神里似乎在说,你看,一开口便是六朝风味了!
又转过脸来望着卖菜翁:“听说,秦淮河边有座媚香楼,前明留下来的大院落,怎么找不到了呢?”
这一下,卖菜翁的兴头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担子,从肩上取下长长的扁担,将它竖立在脚边,一手扶着,犹如武士仗着长矛似的。
“客官,看来你也是个寻艳买欢的人。实不相瞒,老汉我年轻时最爱的就是这档子事。”
辜鸿铭笑着望了望张之洞,心里说,好个张香帅,你这下成了卖莱翁眼中的嫖客了。
张之洞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坏了这老头子的兴头,只得不做声,继续听他说。
“要说那媚香楼,可真正是个好去处,那里美女成群,香气扑鼻,日日笙歌,夜夜灯火。老汉我年轻时家里有钱,不爱读书,就爱这脂粉女人。读了十年的‘四书’‘五经’,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却把家里的银子都送给那些婊子了。直到咸丰二年,媚香楼前还是车水马龙的。第二年闹长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楼烧了,接着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楼,江宁的温柔乡元气大伤。这不,长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气还未恢复过来,媚香楼喊了二十多年,也还没恢复。唉,老汉真为时下这些有钱的哥儿们叫屈呀。客官你看,他们腰里缠着的银子,想找个好花销的地方都没有呀!”
看来,这个卖菜翁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了,张之洞哪有心思听他对昔日寻花问柳岁月的追怀,忙抱个拳,拉着梁、辜告辞了。
走了几步张之洞笑着对辜鸿铭说:“怎么样,节庵说的香艳、幽思、伤怀,一样不少,十足的六朝烟水气。前人说的不假吧?”
辜鸿铭说:“六朝烟水气不假,可卖菜翁是个假的。”
梁鼎芬说:“明明挑的一担子菜,怎么是个假的?”
辜鸿铭说:“你没听他说读了十年的书吗!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中年以后才做灌园叟,还不假吗?”
张之洞笑着说:“不要争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于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遇到如此卖菜人的。咱们不能多停留了,轿夫怕是在武定门洞等急了。”
到了武定门,坐上轿,出城门两三里,便看到张佩纶生前最后住过的几间房屋了。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篱里围着四五间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几畦菜土,后院有几个小鸡舍。房子都锁着,还没有搬进新的主人。张之洞等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还摆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厨房里的闲锅冷灶。这里没有一丝人气,也不见一只鸡鸭,菜土上残留的几株剩葱断韭也已枯黄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楼空、生机消失的冷寂荒芜之态,刚才在秦淮河畔访谈六朝烟水气的心绪已荡然无存。想起张佩纶少年得志时的倜傥潇洒,想起他那些刚劲尖利掷地作金石声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师清流聚会的热闹场合,想起自己和张佩纶当年意气相投的忘年之交,张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占据整个胸腔,他对自己两度署理江督而未访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张佩纶有千差万错,毕竟当年曾是挚友呀,可以责他骂他,但不可不见他;歿庵的指责或许是对的,心灵深处还是怕他牵累了自己呀!
他叫轿夫在附近买来几沓纸钱,一束线香,就在前院焚纸燃香,望空作揖,算是为故友送行。
坐在回衙门的轿子里,张之洞为此行吟了两首七绝:北望乡关海气昏,大招何日入修门。殡宫春尽棠梨谢,华屋山丘总泪痕。廿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过两天,一道谕旨下到江宁:调云贵总督魏光焘任两江总督,着张之洞进京陛见,主持己卯经济特科。
张之洞对大根说:“我们还是回武昌过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几口箱子赎回来。”
夜里,大根带上赎金,依旧神气十足地从兴发典当铺里取回箱子。来到一个偏僻之处拆开封条,将那些断砖碎石全部倒掉,然后把四口空木箱还给环儿。
过丁元宵节后,张之洞急匆匆地踏着冰雪启程北上。离开京师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么渴望再见一见太后,会一会老友,重温昔日那种纵论时局、激浊扬清的清流岁月啊!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