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后院起火 一、一心要破译蝌蚪文的张之洞,给京师学界留下一个千年笑柄
张之洞进京后,住在靠近儿子家旁边的宝庆胡同。第三天,太后便安排召见。养心殿东暖阁,分别二十一年后君臣再次见面,张之洞见太后虽着力打扮,却依然掩盖不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慈禧眼中的张之洞则更是瘦削矮小,须发尽白,俨然一个衰翁。彼此都有沧桑之感。当张之洞一声“太后受苦了”的话刚说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庚子年的动乱,似乎使一生刚强的慈禧变得脆弱多了。回銮一年多来,每当一人独处,她就会无端想起仓皇出逃宫门时的惊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颠沛流离,想起洋人欺负百姓指责时的耻辱。噩梦似的流亡日子,虽已过去多时,但余悸至今尚在心头存留,挥之不去,闲时又来。
她变得胆小了,害怕孤独,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爆竹声。她的心肠比先前也要软多了。她不但给袁昶、许景澄等人恢复了名誉,也对皇帝和气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贵将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为皇贵妃;还让身边的小太监半夜代她给珍妃的亡灵烧纸钱,求冤死的珍妃宽谅她。
外省督抚来京陛见,只要说起庚子逃难,她就忍不住要流泪。对于那些圣眷较浓的大臣,她甚至会失态大哭,絮絮叨叨地对他们说个不休。
太后变了,变得愈来愈像个普通的民间老奶奶,与过去那个冷酷、威严、无任何忌惮的老佛爷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不但她身边的太监、宫女感觉明显,那些时常与她接触的王公大臣也看出来了。当慈禧不厌其烦地与张之洞谈光绪七年前的琐事,而对洋务新政所说并不多的时候,张之洞也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太后老了!
见过太后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诗来记叙他们的这次见面。诗曰:京阙重逢圣恩稠,少年探花已白头。说到仓皇辞庙日,君臣掩面泪长流。
张之洞听说后,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伤来。他的这种哀伤,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浓。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传霖夫妇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余年前的清流朋友们,他们大多官运蹇滞、境况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荣时,心情更是苍凉。庚子年洋兵打进北京时,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率领一班热血学生执刀守卫城门。城破后,王懿荣悬梁自尽。前一年,王懿荣刚以发现刻于龙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轰动学术界。如今,慷慨报国、杀身成仁的王懿荣的道德学问赢得官场士林的高度赞许。国子监特在监内的韩文公祠里,为王懿荣挂了一幅遗像,希望他千秋万代享受监生们供献给他的血食。张之洞在国子监里读到王懿荣的临难绝笔,参拜他的风骨凛凛的遗像,敬仰与悲叹交织,挥笔为国子监师生留下一首悼诗:
人纪未沦文未丧,岿然石鼓两司成。
他又到磨儿胡同看望潘祖荫旧宅,到西山凭吊宝廷的墓。当年京师清流的诗酒文会,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尽,旧事也鲜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飞烟灭、风流云散似的。面对着潘祖荫屋檐间的青苔、宝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凄婉七绝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枫林留得愁吟在,乐长疏星独听钟。
接下来的经济特科更让它的主考大人心伤气沮。
有清一代人才选拔的途径都是科举考试,即通过从府试到乡试到会试到殿试的层层考试,每三年录取百余名进士,分发朝廷各部门及各州县。除开这种考试外,还有一种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试,名为制科。制科也是一种历代相传的选拔人才的方式。
清代的制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举行的以诗文为主的博学鸿词科,另有间或举行的以孝行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经学为主的经学科。鉴于时局阽危急需实学人才,朝廷接受贵州学政严修的建议,举行以经济为主的经济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推荐,各部省共荐举三百七十余人,定于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举行,委派张之洞为主考,另委裕德、戴鸿慈等人为阅卷大臣。
张之洞极为看重这次选拔真才实学的制科考试,严格督促所有阅卷官员,尽心尽力为国抡才。第一场考试后放榜,录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张榜后没有几天就有人举告,说一等第一名梁士诒,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诒”与康有为的表字祖诒同字,经济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诒系别有用心。梁士诒是广东三水人,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连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于说“诒”字相同,便有联系,尤为荒唐不经。这本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举报,却让对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见了恼怒不已,即行否决这一榜,命令再次考试重新录取。张之洞捧着这道慈谕,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后怎么会懵懂胆怯到这等地步?他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遵命再考再录,但“为国抡才”的初衷经此折腾,已消失殆尽了。
因为有这场无端风波杂夹其间,使得这次经济特科完全流于形式,再次考试录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没有安置,依旧回到原地做原事,极少数得到安置的也没有受到重视。一场准备了五六年、为天下士人所瞩目的制科,便这样儿戏般地散场了。人才没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耻笑声。一生以主考学政甄拔人才为荣的张之洞,首次主持全国大考,便落得这个结果:身负谤名,替人受过。张之洞的心情郁闷极了。他巴不得早点离开京师,回到洋务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汉三镇去。谁知一道上谕颁布,命他继续留下,和管理学务大臣张百熙一道拟订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章程。
张之洞只得硬着头皮领旨。
这是一件软差事,时间可长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标准可高可低。这位湘人张百熙是个病号,又因戊戌年间荐举康有为而受过革职处分,年纪虽不大,却早已滋生迟暮之气。他视这个差事为闲职,并不当一回事。急性子张之洞找过他几次,他都以拖拉延宕来对付,弄得张之洞毫无办法,只得强压住性子在京师闲住下来。
天气不好心绪不佳的时候,他便在宝庆胡同寓所读书,温习过去的诗文。天气好心绪佳的时候,他带着大根,雇一辆骡车,一一寻访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达智桥内的松筠庵,宣武门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龙树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云寺等等。这些地方,曾是京师清流喜爱的聚会游览之所。二十多年后的再度寻访,给张之洞的印象都不是当年那种令人喜悅的气氛。房屋老旧,庭院破缺,花木残损,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坏的地方,则更是墙颓壁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这些先前的名胜,“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时候,大半都是乘兴出门扫兴归家。这时,恰好有一个旧时友人正在北京候职。此人也是没有事做的空闲之身,于是便常来宝庆胡同与张之洞谈诗说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诗坛名流樊增祥,字樊山,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师爷左宗棠侮辱的总兵樊燮。
樊燮被参削职回籍后恨死了左宗棠,立志要让两个儿子读书求功名,在科举上压倒举人出身的左师爷。为此,他专门筑一室,让两个儿子在里面读书,儿子均着女装。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师教授,,对老师更是优礼有加。樊燮对二子说:“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举人,则功名与左宗棠相等,则去女内衣;考中进士,则超过了左宗棠,方为祖宗孝子。”又书左宗棠当年骂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励。后来其长子中举人,次子中进士。中进士后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亲坟头上放鞭炮,烧“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儿子已在功名上超过左宗棠,为祖宗出了气。这个次子,便是樊增祥,字樊山,人称樊山先生。
樊燮父子卧薪尝胆般地报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广为流传。张之洞来到武昌做湖督时,樊增祥已放陕西宜川县令,恰逢母亲去世,便回籍守制。张之洞招他来武昌会面。相见之后,张之洞发现这个身材瘦小脸面扁平的丑县令不仅学问好,且诗也做得极为出色。樊樊山既佩服张之洞的学问,更希望依附张之洞的高位,便向张之洞递了一个门生帖子。张之洞很高兴地收下了。守制期间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没有了薪水,对于家境不够宽裕的人来说,生计则受影响。樊樊山家银钱也不宽裕,于是张之洞介绍他主讲潜江书院。樊樊山感激制台的照顾。服阙后,樊重新回到陕西做官。后来鹿传霖做陕抚,因为有与张之洞的关系,与鹿也相处得好,又通过鹿巴结上西安将军荣禄。樊樊山办事精明,又仗着鹿、荣的关系,不久便升道员。公事之余,他把全副精力用于诗词中。庚子变故后,他根据赛金花与瓦德西之间的关系,写了两篇长长的古风。赛金花本名傅彩云,于是这两篇古风遂命名前后《彩云曲》,其中比如“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尽琼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安里。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又如“朝云暮雨秋变春,坐见珠槃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绮事艳词,传诵大江南北,世人比之为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有人视同白香山的《长恨歌》。一时间,樊樊山诗名大炽,寝寝然直逼诗坛盟主之位。
这时,他正在京师办一桩公务,恰逢陕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准这个位置,有意借此机会活动活动。便以公务短时难以办好为辞,在京师住下来。一面往来荣禄、鹿传霖之间,一面又时常到宝庆胡同来,一则尽门生之情,一则也想借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之口为他说说话。
闲居无事的张之洞有这样一个风雅门生陪伴,无聊的岁月里增添了一些乐趣。樊樊山陪张之洞去得较多的地方是厂甸。厂甸在宣武门外,从元代起,这里便是烧琉璃瓦的厂窑,故又称琉璃厂。乾隆年间开四库馆,全国书籍、四方文人聚会京师,琉璃厂一带书肆繁荣,又由书肆带动了古玩业的兴盛。到了咸丰年间,此地已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场所了。
琉璃厂以经营书籍、字画、文房四宝、珍宝古董、陈年旧货为主,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学士、附庸风雅之徒。外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办事的官员,有事没事都喜欢到琉璃厂走走逛逛,在这里感受一下都门文化的气息。
樊樊山陪着张之洞游琉璃厂。两人原本都其貌不扬,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面如削瓜,这下脱去官服朝靴,换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长的如同书院的穷教习,年轻一点的好比文庙中的香火工。这种时候,他们无官宦之气焰,有书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别京师,书肆老板没有一个认得他们,更显得优哉游哉,逍遥轻松。
这一天,他们来到琉璃厂东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铺多摆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为古物鉴赏家。他们低价从各处收购古物,再高价卖出。老板的鉴别力愈高,获利则愈丰。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孙、遭难官员、不务正业的公子,为纾一时之急,将家中祖传的珍宝典当,也有江洋大盗、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贵人家的财产,或不识深浅,或急于脱手,也拿到此处来找店主兜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获暴利的绝好机会。
张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闲逛着。这海王邨果真气度不凡!
但见家家店铺摆满各式各样的古旧之物。有先秦的青铜鼎爵簋匝。黄褐色的锈斑布在青绿的器皿上,透露出远古贵族聚会时凝重肃穆的气象。有春秋战国时的剑戟弩矛,黑黝黝的残缺不全,留下那个无义战时代残酷杀戮的痕迹,可以想像到古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骆驼上骑着凹目浓须的胡商,或是扬蹄欲奔的铁马上一边悬挂着皮囊剑鞘,一边横躺着琵琶羌笛,尽情展示大唐盛世时汉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强大国力。或是琳琅满目的宋明瓷器,要么古拙天成,要么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鲜亮,有的青花素朴,有的白净如玉,有的胎薄如纸,从中可以看到举世无双的窑瓷品已遍及寻常百姓家。
那上面的标价,有的高达数千上万两,也有的低到几文十几文。当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面敲定,出门不认。出价和成交之间的差额有数倍数十倍之别,令人难以置信。这讨价还价中便有极大的学问。除开商业学问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鉴赏方面的高下。那些具备识真辨假,有着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赝品中将真正的古董认出来,然后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马虎眼,用买赝品的价把真品买下来,回去后博得行家的称赞、同好的羡慕,心里美滋滋、乐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种好心情。这便是玩厂甸逛海王邨的乐趣。
张之洞、樊樊山也便抱着这种心态一路欣赏着、搜寻着,来到一家名目厚古阁的古物店面前。张之洞立即被这家店铺收购的古玩种类多、品级高而吸引。正在跷起二郎腿捧着一把铜水烟壶吸烟的老板,见有客人来,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着张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货物后,又将他们从侧门带进里面的后院。这后院同样摆满了货物。张之洞看着看着,突然,摆在廊柱边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只见这只陶缸约有三尺高,呈方形,周边也有三尺来宽,颜色深黑褐色,模样古朴浑拙。尤其令张之洞大感兴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隐若现、似字非字的图纹。
张之洞弯下腰来,细细地观看赏玩,又用手轻轻地在缸壁上摩挲着。骤然间,他心里一亮:这上面的图纹不就是古书上说的蝌蚪文吗?
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再凑近看时,似乎觉得缸壁上那一个个图纹都化成了一只只蝌蚪:头大尾小,摇摇摆摆,正在眼前浮动着嬉戏着。蝌蚪文究竟有还是没有,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想不到今天居然无意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张之洞心中的快乐非同小可。他将欢喜压在心里,小声地对同样也在认真观看的樊樊山说:“你看图纹像什么,像不像蝌蚪文?”
樊樊山也是只知道有这种古文字,却从来没见过,经张之洞这一提醒,果然觉得这些图纹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这怕真的就是失传了的蝌蚪文!”
张之洞听樊樊山这么说,信心又坚定了几分,笑着问:“你也是这么看的?”
樊樊山诗词写得好,对古董却没有研究,若不是张之洞的提醒,他是不会将这些图纹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则知道张之洞素来耽古好旧,对文物有研究,二来也要讨好这位权势显赫的老师;于是点头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
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
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
老板说:“你这位老爷说的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了。”
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邨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
樊樊山说:“那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了?”
老板点头说:“正是。”
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
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西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
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二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决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著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
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
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二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
张之洞说:“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
老板说:“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大概能凑千把两吧!”
老板爽快地说:“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来。樊樊山问:“何谓风雅生意?”
老板笑了笑说:“世间商人都以赢利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会弄些坑蒙拐骗的手腕。但我辈做古董生意的不这样。我们一来是为了糊口,因此也要赚钱,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购,生怕它沦落消亡,化为泥土。若是眼看着一件有价值的古物被毁了,心里有罪过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价将它买来。买的时候,也不知今后它能不能卖得出去,赚不赚得到钱。一句话,那个时候,作主的不是赚钱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头,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为店名的原因。”
老板说着,将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须摸了一下,摆出一点儒雅的气度来。
“这是一面。另一面,若是有真识货的买主来,看着他对所爱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来的时候,我辈又往往忍痛降价,半卖半送。虽在钱上亏了些,便看到物归其主,心里也就很快乐。故而我辈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说:“风雅生意,这四个字好。不止是你们古董业,其实整个厂甸,包括做字画生意、做文房四宝生意,都应做风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赚钱为惟一的追求!”
“说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汉子气派来说,“这位老爷,您真是我辈的知音。看在您的这份情义上,只要您再拿出二百两,一千二百两,小人就把这口禹王爷传下来的陶缸交给您了。这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半卖半送。希望借两位老爷的口传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阁做生意半卖半送,不是一句空话。”
樊樊山心里想:从五千两降到二干五百两,再降到二千两,现在又一千二百两都愿意出手,俗话说便宜无好货,莫非这中间有诈?他死劲地将眼前的陶缸再盯着看:造型古朴浑拙,从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远,尤其是那上面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张之洞那种喜爱不已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之洞终于拿定主意丁:“老板,你把这口缸用棉纸好好包扎起来,今天傍晚送到宝庆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枣树,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
“好呐!”厚古阁老板高兴至极。“傍晚时分,我一定亲自送来,您在家候着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口陶缸后,张之洞闲居的日子顿时充实起来。他一天到晚围着这口陶缸转,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经樊樊山的宣传,京师官场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张之洞得了一件无价珍宝,纷纷前来观看,一个个看后都称赞不已。张之洞心里非常得意。
樊樊山对张之洞说:“香帅,许多来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门生想,不如干脆叫一个技艺高超的拓工来,拓它个数十上百份,分送给那些对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后我们定一个日子,请这些人到宝庆胡同,香帅您来主持这个会议,让各位发表高见。门生以为,这一则是一桩学林佳话,二则香帅您可以集众人之长,对彻底破译壁上文字会有帮助。”
张之洞说:“你这点子很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樊樊山领下这个差事,几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这些拓片装裱得精美可观,作为他的礼物分送给京师那些附庸风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闲翰林冷洗马,又送一些给他的那一批诗坛朋友。靠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很短的时间里,樊樊山结识了京师一大群风雅高致的文人朋友。这一天,按照张之洞的安排,二十多个对古器物、古文字有兴致有研究的官员文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宝庆胡同的大枣树宅院欢聚一堂,高谈阔论。看着这一场景,张之洞心里喜悦极了。这喜悦不仅仅因为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师众多饱学之士,引发他们的思古之幽情,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课:松筠庵的集议,龙树寺的聚会,东兴楼的欢宴,陶然亭的清谈。而这些,恰恰是最能鼓荡他满腔青春似的热血,唤起他飘逝已久的书生激情。来京师一年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见何人,似乎总没有寻觅到当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怀。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到,原来是没有寻觅到先前的那种氛围一一讨论时政、切磋学问、意气相投、好恶与共的氛围。这氛围,如同诗之气韵、人之精神,失去了它,松筠庵也好,龙树寺也好,在张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气氛,则庶几近之。
突然,屋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没有多久工夫,天井里便积下好几寸深的雨水。这时,樊樊山突然想起摆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来。
陶缸平时摆在书房,今天一早,特为搬到天井里,因为天井开阔又光线充足,便于众人观赏,后来大家都坐进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陶缸则依旧放在天井里。
“香帅,陶缸还在天井里,得叫人把它抬进屋里来吧!”
张之洞透过窗口,看到那口陶缸虽经大雨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笑着对樊樊山说:“这是陶缸,又不是字画,传到现在,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还在乎这一次吗?干脆不动它,待雨停后再抬进书房不迟。”
这话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厅里的考古学术讨论,照旧热气腾腾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会议散了,大家走出客厅,不约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经历了一次风雨洗礼的陶缸:它静静地稳稳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洁的青砖地上,有一种傲然屹立于世间的史翁气派。一位酷爱它的年轻翰林走了过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赏欣赏这个华夏民族先祖留下的杰作。
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看,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之洞、樊樊山和所有与会者都围了过来。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几乎全没有了,剩下的十几只小蝌蚪,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张之洞和众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呆了。《神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唐代大画家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一条龙,恰逢雷电大雨,壁上的龙便乘此飞上天去。难道这些蝌蚪也赶着这场大雨离开缸壁游向了池塘?这显然不可能。那么,它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年轻的翰林将壁上残留的几个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发现它们是松软的。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抹平。这时,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烧制的,它们分明是粘在上面的粉糊一类的东西,故而被刚才这场大雨给冲刷了!一个结论几乎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浮出:这口缸是假古董,所谓的蝌蚪文是骗人的游戏,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负的张之洞说来,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邮去,把那个混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
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