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学 八、一阕《玉漏迟》,闺阁压倒须眉

黄昏时小火轮将杨家两姐弟送到了东洲码头。叔姬想起马上就要见到自己曾刻骨单相思的恋人,一颗心不觉怦怦跳了起来,脸上滚烫烫的。按照杨度提供的线路,姐弟俩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意外,与哥哥同住一间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却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杨度对姐弟俩介绍说:“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爷代懿,表字季果。午贻也和我们住一间房,他下午进城去了,要明天才回来。”

听说夏公子不在,叔姬心里颇觉遗憾,但同时紧张的心也便松弛下来。代懿站起来,腼腆地说:“欢迎杨小姐和重子弟,我父亲今天上午还在问你们什么时候到东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儿子的缘故,也可能是本人的仪表态度的缘故,叔姬对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觉得他腼腆的笑容里包含着孩子似的羞涩,对于一个已成年的男子来说,这份羞涩显得珍贵。叔姬本能地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学子是个聪明而又本分的人。

这个时候,代懿也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叔姬。这个被父亲赞扬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沟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简直与乃兄一模一样。修长的眉毛,闪亮的眼睛,显得比乃兄似乎还要机灵。眼皮底下和两侧鼻翼上长着疏疏朗朗的雀斑,不仅不难看,反而更添几分俏丽。在王家四少爷看来,这个才女虽说不上美貌娇媚,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风韵。他的心头忽然飘过一丝异常的感觉。代懿很客气地为姐弟俩倒水洗脸,又到厨房去张罗饭菜。

叔姬当晚在书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杨度领着弟妹去拜谒壬秋先生,代懿抢先给父亲报信。王闿运竟然走出明杏斋,在银杏树下亲迎杨庄姐弟。这次他认真地端详了杨庄一番。叔姬端庄秀丽的仪容、朴素大方的装束,使诗翁甚是满意。王闿运见杨钧也长得清秀斯文,心里欢喜。来到书房,代懿又代替周妈,亲自为客人斟茶。杨度将妹子带来的两只腊兔子奉上。王闿运高兴地笑起来,爽快地收下了,说:“还没有行拜师礼哩,你倒先递交了束脩。”

叔姬乖觉,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闿运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说:“先生若不嫌弃,女弟子有礼了。”说着就要下跪,行拜师大礼。

王闿运赶紧离开藤椅,双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说:“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这个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后,王闿运习惯地捧起铜水烟壶,慈祥地对叔姬说:“我们湘潭历来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诗词,须眉男子也赶不上。前几天看了你的两首七绝,含蓄蕴藉,又胜过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兴。”

叔姬说:“先生夸奖了,小女子从来未好好地读过书,偶尔的涂鸦之作,哪里敢望前人的项背。”

杨度也说:“湘潭真正的女诗人,首先当属师母,几位师姐师妹的诗也作得好。”

王闿运说:“要说读书,代懿的母亲和姐妹们书倒是读得不少,在诗词上的确也下过功夫。但说句实在话,她们都缺乏叔姬的灵气。古人说得好,诗词别是一格,不关乎学问。当然啰,在灵气的基础上再辅以学问,诗词自然会更进一步。”

“先生,小女子这次来东洲,一则谢先生的奖掖关怀,二来还带了几篇诗文,想请先生再给我修改一下。刚才先生说得好,学问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从小缺乏良师指教,书读得很少,今后该读哪些书,也请先生指点。”

叔姬口齿清楚,态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爱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带来的诗文放在我这里,我给你看看,你不要急着回去,在东洲多住些日子,让你哥哥这几天陪你们姐弟到城里各处走走看看。初七初八两天,我要讲两次《楚辞》,你也不妨去听听。”

叔姬连连答应。

“代懿,你去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好菜来,我今天要请远客吃餐饭。顺便告诉陈八,船这几天归晳子掌管。”

杨庄姐弟受此殊遇,有点受宠若惊之感。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周妈也不回避,径直坐在王闿运的身边。王闿运对杨庄、杨钧介绍:“这是周妈,她很厉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讨好她。”

周妈咧开大嘴笑了一下,杨庄、杨钧忙起身致意。杨度偷眼看代懿,发觉代懿脸上颇不自在。

吃完饭闲聊一阵后,杨度带着弟妹告辞了。代懿也要与他们一道走,王闿运留住了儿子。

“老四,你认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闿运略带笑意地问。

叔姬的两首感事诗早已让代懿折服,现在又亲眼见姑娘端庄灵秀,更令他爱慕,听父亲这一问,已知用意,心里又惊又喜,吞吞吐吐地说:“她很好,的确很好!”

见父亲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涨红着面孔,鼓足勇气请求:“爹,你跟晳子说说,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给我吧!”

王闿运见儿子急得这份窘相,不觉笑了起来。正在厨房里洗碗碟的周妈,从老头子问儿子第一句话时便意识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听书房里父子俩的对话。听到这里,她心里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出厨房,对代懿大声说:“四少爷,你怎么能娶刚才那妹子,她脸上尽是鸟屎,难看得不得了。周妈我替你找个好妹子,又白净又标致,保险比她要强百倍!”

代懿正在兴头上,被周妈这么一搅,又气又恼,一反平素表面客气的态度,吼道:“你晓得什么,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

周妈很觉没趣,愣了一下,满脸换上笑容,走前几步,温温和和地劝道:“四少爷,你不要着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长得又体体面面,哪个妹子不喜欢你?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正在替你找一个绝色的妹子哩!”

说着,向王闿运递了一个眼色。王闿运完全不明白周妈肚子里的鬼胎。对她说:“你去洗你的碗吧,这事不要你搭言。我给老四找的,正是今天这个叔姬。”

周妈一听脸都白了,精心筹划多时的宏伟计划顿时破灭,她真想跺起脚把老头子数落一顿,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个下人,不是代懿的后娘,满肚子的不快只得强咽下去,于是闭住嘴,缩手缩脚地退回厨房。

代懿听了父亲刚才那句话兴奋至极,激动万分地问:“爹,您跟晳子说了没有?”

王闿运摇摇头,代懿心里一紧。

“晳子那里倒不要紧。”过了一会,王闿运慢慢地说:“叔姬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心里有自己的主见,眼角子也高。这样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长的怕当不了全家,大主意还得要她自己拿,我担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出头的人了,举人也没中,诗词文章也只平平,你满意她,晓得她满意你吗?”

代懿垂手恭听着,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心里凉了许多,嘴巴轻轻地翕动着,嗫嚅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求道:“爹,您老想个法子帮帮儿子吧!”

王闿运见儿子这副可怜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儿子资质仅属中等,学问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辞较木讷,而杨庄天资很高,思维敏捷,能言善语,他真的既担心杨庄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担心即使结合了,今后儿子也可能会受媳妇的欺负。转念一想,代懿毕竟是个秀才,好好再读几年书,中个举人也有希望,且人也还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儿应不成问题。何况叔姬的诗文的确胜过他的十个女儿,也胜过许多所谓的才女,他很喜欢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儿媳妇,他甚至做过这样的准备,万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也要说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满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学问的人都不少,但他们尽是男子,倘若能培养一个当代的李清照出来,对以育人才为后半生大业的王闿运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值得自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决定在这件大事上帮儿子一把。

下午,夏寿田从城里回来,一见到杨庄,便如同见到亲妹妹似的,问这问那,关怀备至,又把刚买回来的上等宣纸拿出一半来送给杨钧。夏寿田的热情使叔姬既感温暖,又自叹命薄。当夏寿田以兄长的身份直接问她定没定婆家的时候,一片真诚无邪的赤子之心,终于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彻底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今生与夏郎无缘又有缘,无缘做白头偕老的夫妻,却有缘做互相敬慕的兄妹。这毕竟也是人生一件幸运的事,值得庆贺,应当知足。她决心终生将以对待自己亲哥哥的那份感情来对待夏郎,关心他,体贴他,以此来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纯洁的少女初恋。

一连几天,夏寿田陪着杨家兄妹游览衡州府的名胜。他们凭吊了理学鼻祖濂溪先生讲学之处莲湖书院,参谒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巅一睹蒸湘交汇的壮观,攀回雁峰之顶饱览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桥头,当四人抚栏远眺的时候,夏寿田独自吟诵了当年秦少游作于此处的《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淮海居士这首词,一如他的其他羁旅词作一样,婉约清丽,幽怨多情。多亏夏公子记得这样清楚,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叔姬静静地听完全词,由衷地发出赞叹。

“要说记诵功夫,午贻兄当数船山书院第一号。”杨度接过妹子的话称赞。

“你们莫打岔,听我说。”夏寿田望着杨氏兄妹说,“我由秦少游想到苏小妹,由苏小妹想到她的哥哥弟弟,又由他们苏氏一家,想到你们杨氏一家。你们兄妹恰好也是三人,又个个都是俊才,将来一定不会让苏氏一家专美于前。”

杨钧拍着手掌笑道:“午贻哥哥说得真有趣,好像偷听了我哥哥的话似的。去年我哥哥回来,对我和姐姐说,我们发愤努力,要学苏氏兄妹,还要立志超过苏氏兄妹,不要让后人一说起来就是苏家的兄妹如何如何,也要让他们说杨家的兄妹如何如何。”

杨度笑着说:“真个是童言无忌!幸好我们说的是古人,没有碍着今人的事。倘若私下说的是今日的名人,小三子这么一兜出来,那就惹麻烦了。”

大家都愉快地笑起来。

夏寿田说:“叔姬,今后若有幸遇到秦少游这样的夫君,你也要难他一下哟!”

说得杨庄脸红起来,无话可答。

杨度说:“只是叔姬至今尚未遇到秦观式的郎君,午贻,你要为叔姬留意才是。”

杨庄拉着杨钧的手背过脸去,指着远处的一座宝塔,对弟弟说:“那就是哥哥常说的珠辉塔。”

杨钧向远处望去。他们的背后,响起夏寿田的声音:“你刚才说的事,使我倒想到一个人来。此人虽不及秦少游的风流才华,却也长得一表人才,能诗善文,勉勉强强可以配得上叔姬。”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夏寿田故意大声地说,“你看代懿如何?”

一听说“代懿”二字,叔姬一颗芳心怦怦跳起来。

“代懿?那当然很不错。”经夏寿田这一提醒,杨度也觉得王代懿的确跟妹妹是很好的一对。

“有四个字,加之于代懿的头上,他可以当之无愧。”夏寿田接着说。

“哪四个字?”

“诚实君子。”

远望佛塔的叔姬一直在倾听夏公子和哥哥的对话,“诚实君子”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她的心里。她相信夏郎识人的眼光,更相信夏郎为自己好的一片真心,但是,她没有嫁给王代懿的想法,因为她对他的才学并无所知。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个世界上,除开自己的亲哥哥,还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夏郎的才气和风度!

叔姬没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哥哥就把这个问题明白地提了出来。

杨度告诉妹妹:“昨天夜晚,王先生亲自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有你这个女弟子,他很高兴。”

叔姬满心欢喜说:“王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却还没给他行正式的拜师大礼哩,我这就去如何?”

杨度看着妹子这副虔诚神态,会心地笑了。叔姬转念一想,产生了顾虑:“我这个女弟子当不成了。”

“为何?”杨度觉得奇怪。

“王先生在这里做山长,我给他做女弟子,难道也能像男人一样离家住书院吗?”叔姬说到这里,扑哧笑了一声。

杨度说:“看你急得这副样子,我还没说完哩!王先生说,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儿媳妇。”

叔姬脸刷地红了,头低了下来。

杨度继续说:“王先生有四个儿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长子代功、次子代丰、三子代舆均为秀才出身,学有所成,只可惜代丰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现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亲的宠爱。我和午贻与他同住一个房间也将近两年了,对他很了解。人虽不及王先生那样聪明绝顶,但也有中上之资,今后中进士是很有希望的。最为难得的是代懿诚实忠厚,这点午贻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当着你的面提出了代懿,虽有点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贻还是把它当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头默默地听着,不做声。

“叔姬,你今年二十岁了,早就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杨度知道妹子难为情,并不催她表态,又自个儿说下去,“父亲早逝,母亲足不出户,你的终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来帮你考虑。”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滚过,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双没有绣花的鞋尖上。虽然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度还只有十岁,但全家包括母亲在内都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习惯性地听哥哥的话。王先生亲口提出,夏郎也有这个意思,哥哥也完全赞同,代懿又一表人才,况且成就了这桩事后将可以天天聆听到王先生的教诲,诗词文章必然会大有进步。答应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今生与夏郎既不能圆夫妻梦,难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吗?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讲婆家的时候了。

叔姬独自默默地在心里思索着,一则出于少女的羞涩矜持,一则对代懿的学问文章究竟没有底,她始终不说一句话,上牙咬着下嘴唇,有时又换过来,下牙咬着上嘴唇。像是猜出了妹子的心思,杨度说:“我晓得你不做声,是不知代懿的肚子里究竟有几多卷诗书。你是个心高眼高的人,怕将来夫君不争气,自己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叔姬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点你要放心。你想想看,父亲文坛盟主,母亲能文善诗,舅父供职翰苑,这样的血脉下来的人还会蠢吗?”

哥哥的话的确有道理。常言说,龙生龙,凤生凤,虎父无犬子。代懿纵然再不济,也不会蠢到哪里去,叔姬的心放宽了一大步。

“我想,你是没有亲眼见到代懿作的诗文,不踏实。王先生昨夜说,要代懿把自己平时的习作拿出来,请你来修改修改。”

叔姬听哥哥说了半天的话,直到这时才抿着嘴唇甜甜地笑了一下。

下午,杨度从代懿手里取来一部诗文稿送给妹妹。叔姬接过文稿,见封面上题着两个端秀的楷书:音,心里说,这两个字用得好。音,即刚出壳的小鸟的鸣叫声音,典出于《庄子·齐物论》。将自己的诗文比作音,这是很雅的谦虚。翻开封面,里面夹了一张窄长的纸条,纸条上有两行字。上行写着:叔姬学姐雅正。下行是:学弟代懿敬呈。姑娘心里又说了一句:好个谦谦有礼的学弟!

这里端端正正地抄录了代懿所作的二十多篇古风、律诗和绝句,外加五篇古代人物论:子产论,苏秦论,乐毅论,晏婴论,赵括论。叔姬以审阅者的眼光将每篇诗文都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最后她掩卷叹息:自己不过才作了几首小诗,写了几篇短文,便自封才女,看不起别人,真个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代懿所作的诗文在自己的数倍之上,却谦称音,相比起来,岂不狂妄了吗?她提起笔来,也写了一个短笺:“古人云,不临江海,不知水之深也,不登岱岳,不知山之高也。今日读《音》,乃知学兄之高明也。”

杨度看了这张短笺,知妹妹已应允,这两年来压在他心头的一桩大事总算了却了。一旦定下这门亲事,他与先生之间,便由师生之谊进到姻戚之亲,先生的满腹学问,尤其是他独得骊珠的帝王之学,将会更加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想起妹妹今后的家庭幸福,想起自己今后的前途辉煌,杨度心里甚是得意。王闿运知道后很欣慰,至于代懿,则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又过了几天,杨庄和弟弟要离开东洲回湘潭了。先一天下午,夏寿田做东,邀请王闿运父子为叔姬、重子饯行。王闿运示意夏寿田也请周妈,周妈心里很不舒服,找个托辞推掉了。席上,王闿运很兴奋,连连饮酒,谈笑风生,不断地夸奖叔姬送来的诗文写得好,诗有灵气,文有识见,要不了几年,便可以成为闺阁中独步天下的人物,说得叔姬心花怒放。老先生又告诉女弟子,送来的每首诗,他都对个别字作了改动,要她将改动前后的字认真对照比较一下。他捋了捋花白胡须,笑着说:“叔姬送来的十首诗中,要数《咏菊》那首写得最好。”转过脸望着叔姬说,“你把《咏菊》背给大家听听。”

叔姬红着脸说:“这里都坐着高手,我哪里敢卖弄。”

“我来背!”杨钧抢着说。

“你能背得出?”王闿运觉得挺有趣。

“背得出!”杨钧颇为自豪地说,“姐姐这十首诗,在船上我看过,随便背背就背出来了。”

见姐姐不反对,杨钧琅琅背道:“百卉俱摇落,孤芳判独奇。不因春竟艳,桃李非曾疑。寂寂出崖侧,寒飙日夜吹。莫惊霜露冷,自有九秋姿。”

“果然好得很!”代懿首先唱颂歌。

“叔姬的诗的确比在归德府时又长进多了。”夏寿田说,说后又含笑望了一眼叔姬。

不料这一眼,却把叔姬的脸羞得通红通红的,她赶紧低下头去。

王闿运说:“这首《咏菊》好就好在有风致,把菊花孤芳自赏的神态写活了,有陆放翁咏梅词的韵味,却又比放翁更旷达。放翁说‘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风格自是高,但显得凄凉,哪有叔姬‘莫惊霜露冷,自有九秋姿’的境界!”

“先生过奖了。”叔姬很高兴,这两句诗正是受了王先生的启迪而修改的。

“文章诗词,既是言志抒情的工具,又是文字的艺术。”老头子今天兴致极高,不觉滔滔大论起来,“这些年一班浅薄子弟迷信泰西,说泰西这好那好,连文字也比我们中国的好。其实,这班数典忘祖的后生子,对祖宗所留下的文字奥妙一丁点儿也没探到。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吧!”

“好!”全桌后生子一齐欢呼起来。夏寿田满斟一杯酒递了过去,说:“为先生的故事,我再敬一杯!”

王闿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说:“苏州的园林甲天下,其中有个园子更是建得好,亭阁楼台,山石流水,布置得十分得体。园子刚建好,正遇上了乾隆爷第四次下江南。前三次乾隆爷来苏州,看了拙政图、留园、西园,对苏州园林之美赞叹不已。苏州知府想,这次要让万岁爷看个新园子才好。得知这个园子就要建好了,便传令园子的主人,要他准备接驾。这家主人便日夜赶修,终于在圣驾来苏州的前夕将园子建好了。但有一件事却一直定不下,那就是园子该取个什么名字为好。请宿学高才拟了几十个,主人都不太满意。于是有一个人便说了,何必搜肠刮肚了,不如请万岁爷题个名字,御笔生辉,随便题两个字都是好的。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过几天,乾隆爷御驾亲临园子,主人竭尽全力殷勤接待。皇上在园子里游了一整天,为其清幽别致的美景所陶醉,真有点乐不思归了。趁着这时,主人捧了一张纸、一支笔跪在皇上面前说,万岁爷,此园刚建好,尚无园名,求万岁爷赐一个名字。乾隆爷说行呀,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大家满怀喜悦凑过脸去看,谁知这一看,都哑了口,做不了声。”

“写了三个什么字呀?”杨钧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急着问。

王闿运微笑着说:“原来乾隆爷写的三个字是:真有趣。”

“这怎么可以做园子的名字呢?”代懿也忍不住了,说,“叫皇上再题一个吧!”

“谁敢这么说?皇上若是生气了怎么办?”王闿运瞟了儿子一眼,说,“正在众人都为这三个字犯难的时候,大学士纪晓岚想了一个好主意。他笑着对乾隆爷说,万岁爷这园名题得好极了,只是这园子的主人家财万贯,什么都有,而臣却两袖清风,缺的是一个‘有’字。万岁爷把这个‘有’赏给臣吧!乾隆爷哈哈笑了起来,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贪心,好吧,这个‘有’就给你吧!后来,当园主人将乾隆爷御笔‘真趣’二字制成金匾高挂园门口时,苏州满城文士才子莫不一致称赞皇上这两个字真是题得含意深远,韵味悠长。”

杨度说:“比起‘真有趣’三字来说,这‘真趣’二字完全是另一番境界了。”

夏寿田说:“纪晓岚真有点石成金的功夫。”

王闿运笑着说:“你们看看,这便是中国文字之妙。把三个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浅最俗的话;把它分成两处,一则涵盖宇宙,包罗万象,一则趣味蕴藉,古朴典雅。泰西文字能有这个长处吗?”众人都说:“那绝对没有!”

叔姬忙斟满一杯酒,说:“先生这个故事又好听又有教益,女弟子敬您老一杯!”

王闿运乐呵呵地接住,说:“我今天喝得太多了,这杯酒若是别人敬,我一定不喝了,但这是叔姬姑娘敬的,我非喝不可。”

说罢一饮而尽,大家都叫好。王闿运醉意蒙眬地对代懿说:“你代我向叔姬姑娘回敬一杯。”

当叔姬连说不敢当的时候,代懿已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双手举起说:“请叔姬学姐喝了这杯酒。”

叔姬看着代懿脉脉含情的双眼,脸轻轻地红了,忙接过杯子,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时酒保端来一大碗鸡腿红枣黄豆汤。王闿运见了这碗汤,想起一件事来,说:“今年初夏蚕豆熟的时候,锦同亲手摘了一筐蚕豆,托人送到东洲来,同时还附着一阕《玉漏迟》,要我步她的韵填一阕给她。我一直欠了这笔债未还。今日在座的都是才男才女,又在酒酣耳热之时,除重子年幼豁免外,每人都代我填一阕《玉漏迟》回赠锦同如何?”

话刚落,代懿便高声附和,又问:“锦同用的是哪个韵?”

王闿运说:“她用的是萧豪韵,韵脚依次为早、了、小、调、好、到、恼、扫、晓、老十个字。你们都要步她的韵。”

“行!”代懿答得很爽快。

夏寿田心想,他一向不大填词,今日为何这般踊跃?见老师兴致高,便也不去多想,忙答:“遵命。”

杨度最爱作诗填词,酒过三巡后,早已诗兴大发,恨不得借酒家的白壁粉墙来逞才使气,听先生这么一说,正中下怀,说:“我还补充一点,以半个钟点为限,超过了罚酒三杯,作好后请先生评个高下,得魁首者,各人都向他鞠一躬。”

众人都说好。叔姬也很快活,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夺个魁首,在这群须眉男子面前显一显巾帼手段。

见弟子们都很踊跃,老先生很高兴,笑着说:“《玉漏迟》本是十韵,按理,你们只要十个韵脚相同就行了。但锦同下片第六句结尾一字为‘笑’,今天大家都很愉快,于是我再加一个规矩:每人下片第六句最末一字都要来个‘笑’。”

众人都笑起来说:“好!”

杨钧机灵,很快从账房里借来四支笔,四个砚台,四张白纸,一人分发了一份。他站在这个后面看看,又跑到那个后面瞧瞧,看他们如何构思,如何落笔。王闿运一言不发,端坐在上席,犹如平日在讲台上监视学生的作文一样。

夏寿田掏出怀表来交给杨钧,让他负责看时间。杨钧刚报“一刻钟过去了”,杨度便交了头卷:

好春蚕事早,竹外篱边,豆花香了。自挈筠笼,摘得绿珠圆小。城里新开菜市,应不比家园风调。撄笋较甘芳,略胜点盐刚好。 曾闻峡口逢仙,说姊妹相携,世尘难到。今日相煎,怕被豆根诗恼。寄与尝新一笑。想念我晨妆眉扫。风露晓,园中芥荃将老。

王闿运看后微笑不语。这时夏寿田也写好了:

飞鸿来不早,碧池新涨,绿荷开了。消夏闲吟,正拂浣花笺小。军将打门传送,刚谱得红闺新调。谁唱定风波,墨向盾头研好。 堪怜十四琼枝,似四摘瓜稀,仙凡颠倒。且向深山,聊避六根烦恼。偶得开颜一笑,便一抖胸中尘扫。清镜晓,提防玉关人老。

王闿运看后也只是笑笑,没有做声。

见哥哥和夏郎都交了卷,叔姬有点急了,便不再多斟酌润饰,也交了上去。王闿运连忙放下夏寿田的词看叔姬的:

湘城花事早,杜宇声声,又春归了。一水迢遥,还忆凌波纤小。畦畔盈盈细觅,想当日寻梅风调。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园兴好。 依依湘绮楼边,似五府元都,俗尘难到。豆蔻新词,却被曹家妹恼。对月嫦娥应笑,空伫望碧天如扫。情未晓,天若有情将老。

“好词,好词。”王闿运连连称赞,又以手指叩击桌面,抑扬顿挫地再吟诵了一遍,点头感叹,“朱淑真、李清照一流也。”

代懿早就写好了,他有意不抢先,在父亲称赞叔姬的时候,他也把词递了上去。杨钧看了看怀表,说:“好险,再晚交一分钟,就要罚你三大杯!”

代懿对杨钧扮了个鬼脸。

春城花事早,摘豆条桑,筠篮编了。对使倾筐,翡翠琼珠圆小。咏絮才高七步,更谱出清新词调。堂上旨甘余,佐我盘飧尤好。 当年艳说逢仙,叹兰蕙凋零,仙山难到。护惜同根,泣釜燃箕休恼。投笔书生可笑,怅满地尘氛难扫。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

王闿运只略微浏览了一下,便把它和其他三张合在一起。夏寿田问:“先生已看了答卷,高下已分出来了,今日会盟,执牛耳者为谁?”

王闿运摸着胡须说:“我先不说,你们各自交换着看看,看你们的眼力如何。”

说完把四张纸一齐交给夏寿田,夏寿田又分给众人。叔姬先看的一阕正是代懿的,打头一句便让她吃了一惊,心里想:这不有缘吗?五个字竟有四个字相同。再读下去,觉得代懿的词写得真是不错,尤其是“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很有点宋人的风致,于是对代懿的好感又添了一些。而代懿看的,又恰好是叔姬的,不待看完,便鼓掌高叫:“我不再看别人的了,今日的盟主就是这位巾帼英豪!”

说得夏寿田、杨度忙凑过来。夏寿田边看边说:“我同意代懿的评判,我们都认输!”

杨度看后,也觉得妹妹的这阕的确写得缠绵婉转,置于南宋婉约派词中,定可以今混古,自己的比不上,嘴上却说:“你们别把叔姬抬得太高了,我看还是午贻的格调高朗些。”

叔姬听他们评来评去,自己一直不做声。杨钧说话了:“还是请王先生裁定吧!”

王闿运停止抚须,笑微微地说:“要我说嘛,你们这三个须眉男子都齐齐地站到那边去,向叔姬鞠一躬吧!”

代懿一听,忙站起,不等杨度、夏寿田开腔,便向叔姬深深一鞠躬,说:“叔姬学姐,学弟代懿甘拜下风。”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叔姬红着脸说:“快不要这样,折杀我了!”

夏寿田笑着说:“世上没有兄长向妹妹鞠躬的道理,我比叔姬大了七八岁,也不宜向她行礼。代懿,你就代替我们,再向她鞠两个躬吧!”

代懿巴不得多献点殷勤,便毫不含糊又行了两个礼。杨钧在一旁,快活得直跳。叔姬心里乐融融喜滋滋的,她觉得出生二十年来,今天是最得意最快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