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借尸还魂 五、首战告捷,令张之洞刮目相看
遵循王闿运的指点,杨度开始了一系列艰苦细致的具体行动。
他先到长沙,找到了设在天心阁的久大公司的办事处。一听说是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杨度来访,恰好在办事处处理公务的总经理范旭东连忙出来迎接。范旭东早在堂兄范源濂的家信中便得知杨度了,受过西方教育的范旭东本来就思想开明,再加之受范源濂的影响,也力主粤汉铁路收回自办,并乐意为此事的带头人。几乎不用杨度多加解说,范旭东痛快地答应拿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
一出马就很顺利,给杨度以极大的喜悦和信心,第二天便走访了华昌公司。公司董事长梁焕奎也早闻杨度大名,尽管事务繁忙也亲自接待。
“梁董事长,舍弟在日本有一个极好的朋友,是和他同船去日本的留学生,名叫梁焕庭,也是湘潭人,不知是不是梁董事长自家人?”坐下寒暄几句后,杨度问道。
梁焕奎拿出两支雪茄来,递一支给杨度,自己也点燃一支,抽了一口后说:“焕庭乃鄙人胞弟。”
“啊呀,想不到竟是董事长的亲弟弟!”杨度原是借此引出话题,不想只这一杆便插到了底,令他喜出望外,忙恭维一句,“令弟是一个很有才气的青年。”
“杨先生夸奖了。”梁焕奎笑着说,“鄙人兄弟五人,老二焕鼎,老三焕彝,老四焕均,焕庭最小。鄙人兄弟虽多,但都才具平平,哪有先生你杨家二杰的清望!”
杨度听了,开怀大笑起来。他从梁焕庭在日本的学习生活谈起,着重强调他是如何积极主张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以引起这位董事长的兴趣。然后又高谈阔论了一番收回自办的意义及办成的可能性,还把建成后投资者的利润前景大大渲染了一通。
这位年近四十因生意顺遂开始发福的董事长,也是一个愿意在实业领域有一番大作为的人。他听后爽快地说:“粤汉铁路收回自办,于国于民于投资者均有大益,久大公司拿出三十万,我们华昌也可以拿出三十万,只是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还要和黄、杨二位商议一下,恕我明天再答复你。”
第二天,梁焕奎告诉杨度,黄、杨两人胆子小,怕中国人自己管理不好,日后本钱都难得收回,不敢多投资,每人从自己名下只拿出五万,梁本人拿十万,合起来二十万。有二十万,杨度已经够满意了。带着长沙的五十万,他马不停蹄地奔到湘乡。
杨度先在湘乡县城找到了李续宾的长孙李前普。李前普的母亲是曾国藩的侄女,他本人又承袭祖父的三等男爵,他将父祖辈挣下的家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在湘军将领的后裔中有较高的声望。杨度说服他之后,便由他出面摆了几桌酒,将当年名震一时的湘军大将的子孙们请来了多半,他们之中有曾国荃的孙子,曾国华的儿子,罗泽南的孙子,李臣典的侄子,萧孚泗的侄孙等等。杨度在席上以湘军后人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激昂的演说。他的这种身份很起作用,这些人听了他的话都觉得亲切,当时就有几个人走过来要跟他结世交。
李前普趁机鼓动:“我们的父祖辈当年为了从长毛手里挽救国家,不惜舍生忘死,血洒沙场,才赢得我们做子孙的荣耀和财产。今天从洋人手里夺回铁路的修筑权,同样是为了给国家争气争光,我们这些人理应以父祖辈为榜样,为国分忧,为民负重,促使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后,诸位都可以从中得到永久性的红利。如果见国家有难而袖手不管的话,我们死后将有何面目见先人于泉台?我先拿五万,请诸位量力而为。”
在李前普的感召下,有慷慨报数的,也有本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不报终于还是报了的。最后,出席酒会的人,或多或少,每人都报了一个数字,合起来共五十一万三千二百两,加上长沙的五十万,总计一百零一万三千二百两。
有了这笔银子,杨度对游说张之洞的信心增加了百倍。
九月下旬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气宇轩昂的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踏上了武昌码头的麻石磴,上岸后径直向司门口总督衙门走去。
来到衙门口,见新近出的告示上有张之洞签署的大名,知总督已从武当山疗养回来了,他请门房传了名刺进去。
等了半日,年纪轻轻五官清秀的门房趾高气扬地对他说:“制台大人忙,一律不见客,非见不可者,三天后再递名刺。”
杨度大为扫兴,心里窝着一肚子气,但又发作不得,无奈只得就近找家旅栈住下。第三天一早再递名刺。半个时辰后,另一个膀阔腰圆的壮年门房粗声大气地下达命令:“依次排队,三天后申初时分接见。”
杨度垂着头回到旅栈等候。当他第三次再递名刺时,一个瘦长干枯的中年门房终于让他进去了。
还是那间阔绰豪华的大书房,张之洞穿着一件深灰色薄丝棉便袍坐在松软的靠背椅上,多皱的脸皮上泛出的是青白色的暗光,与前年冬天比起来是明显地衰老了。
“足下这两年出了大名了。”张之洞似笑非笑地说,一边把杨度的名刺翻来倒去地在手中摆弄着。
“晚生有负老大人的厚望……”
“你是说去年经济特科的事吗?”张之洞打断杨度的话,冷笑道,“那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大清朝有这等科场轶闻,真是耻辱。足下后来虽然没有录取,但负大名而去东洋求实学,相比那些考上而其实没有被重用的人来说是个大幸。这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杨度想起湘绮师的教诲,神情昂扬地接过话头:“老大人说的是。晚生原本想借特科寻一个出身,一展胸中抱负,为国家做一番事业。怎奈小人进谗言,不但剥夺了晚生进身机会,还让老大人蒙受委屈,为避名捕之祸,只得亡命东瀛。一年来,晚生在日本法政大学专攻各国法律,获益甚多,又广为考察日本社会,大长了见识。承蒙全体留日学生看得起,推举为留学生总会干事长,因此又增加了不少实际办事经验。晚生自己也庆幸,幸而有去年那场笑话出现,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长进。”
“足下在东洋很活跃,《新民丛报》上常见足下的诗文。老夫看了一些,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张之洞侧身指了指大瓷瓶里一卷卷的《新民丛报》。“《湖南少年歌》气魄是大,但足下未免把湘人抬得太高,置天下十七省人物不顾,岂不闻韩文公所言,燕赵间多慷慨悲歌之士吗?老夫虽钝,身为燕赵一士,也为十七省人物抱不平。”
一篇歌行居然刺激了这匹壮怀激烈的老骥,这是杨度所没有想到的,他一时有点心虚,略停片刻,坦然笑道:“老大人,晚生在东京所作的那篇歌行,原本是为了激励三湘弟子的志气,诗成后也只想在湘人中传阅。不料梁启超看见了,硬要把它发表在《新民丛报》上。晚生说,公开发表恐有不妥,他省子弟看了会生气的。梁启超说,我是广东人,看后并不生气,料想他省有志之士也不会生气,因为你是要湖南人做报国的先驱,并未讲要湖南人统治全国。即使有人生气,要来与湖南人争这个先驱,那更好!十八省省省都如湖南,那中国就一定不会亡国,中国就一定会强盛,这岂不更好!晚生觉得他说得有理,就同意发表了。不想得罪了老大人,晚生知罪。”
张之洞听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气量反倒不如梁启超了。好吧,姑念你出自一片爱国之心,老夫不予追究。你三番几次要见我,为的何事?”
首轮交锋,杨度占了上风,心中暗喜,精神更旺盛了。他略带自豪地说:“老大人,晚生这次回国,肩负着全体留日留美学生的重托,专为粤汉铁路一事,恭请老大人出面做主,废除盛大臣与美国美华合兴公司所签的合约,将粤汉铁路收回自办。”
关于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事情,国内国外议论好几个月了,京师也有人上奏弹幼盛宣怀,张之洞当然知道。从他心里来说,他倾向于收回自办,但这事牵涉面很大,且自办能否成功,他也没有把握。身为国家大臣,他不能随便表态。一个老仆进来,双手捧着一只碗:“大人,请吃药。”
张之洞接过药碗,手一挥,老仆退出了书房。他看着黑褐色的药汁,皱了皱眉头,手晃荡了两下,并不急着喝。“废约是件大事,你应该去京师找瞿鸿机,他正管着这门子事,找我做什么?”
“老大人,粤汉铁路收回自办,是湘、鄂、粤三省的事,当然应由你老人家出面呀!”
杨度将腰板挺直。午后的秋阳从窗外射进,正照在他青春焕发的脸庞上,与端药的老总督相比,明显地拉开了两代人的差距。
“粤汉铁路,广东也占了三分之一,你去找过岑春煊吗?”张之洞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态,似乎要将这桩大事从自己的肩上推开。
杨度见张之洞这种态度,心里颇有点不舒服,他有意激一激:“老大人,晚生临回国前夕,留日学生会的干事在一起商量,有人主张先去北京见瞿鸿机,也有人主张先去广州见岑春煊。但包括晚生在内,大部分人都说应该先去武昌拜见大人您。老大人少负神童之誉,二十六岁便高中探花,令天下读书人艳羡。早年在京师纠弹权贵,抨击时弊,激浊扬清,伸张正义,成为清议派领袖,更使海内士人仰慕不已。出抚晋省,政绩不凡。总督两广,力挫法人,卫我疆土,战功显赫。镇守湖广以来,修芦汉铁路,建汉阳兵工厂,组汉冶萍公司,办学堂,练新军,桩桩实业,惊世骇俗,使朝中六部尚侍,海内十八省督抚,在老大人面前统统失去光彩。留学生们群处议论国事,咸谓当今廷臣疆吏,只有两个能干人,一为大人您,一为袁宫保,然袁宫保靠朝鲜内乱和镇压拳民起家,比起老大人巍科清望来说,毕竟不可同日而语。老大人兴办洋务实业,卓有成效,海内海外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粤汉铁路废约一事,非老大人出面,不足以说服朝廷而制慑洋人,自办一事又非老大人做主,不足以昭信于三省绅民,所以晚生特来拜谒老大人,并不去找瞿部堂和岑制台。”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很舒服。前些年他在两广、湖广任上业绩辉煌,世上广为称誉,但无论如何,都不把他置于第一的位置。因为那时李鸿章还在。李以平长毛、平捻子的盖世声望,大力兴办洋务,为督抚之马首,出外代表朝廷,持节周游列国,各国元首莫不奉为上宾。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世,张之洞处于其下,他也无可奈何。三年前,李鸿章死了,张之洞自以为稳坐第一把交椅了,其实这把椅子坐得并不稳当。他常听人说袁世凯是独步天下的一世之雄。袁不但实绩显赫,且有一支俯首听命的虎旅雄师。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连个秀才也没考中,仅凭几场武功而暴富暴贵的晚辈,张之洞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可居然有不少人把袁置于他之上,张之洞怎能不气!海外这些留学生竟然能有公允的评价,古稀之年的张之洞颇有点遇到知音之感。他将药汁一饮而尽,平素难以下咽的苦药,此时仿佛也不苦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关于粤汉铁路一事,老夫听到一些,所知不详,你先说说大概吧!”
“老大人,我的那篇发表在近日《新民丛报》上的《粤汉铁路议》,您看过吗?”杨度试探着问。他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引起这位不同凡庸的大官僚的注意。
“你的大作,我看了下题目。文章那样长,字又印得小,老夫年老体衰,眼力不济,如何啃得下?你不妨就此把你的《粤汉铁路议》在老夫面前议一议。”
“是。”杨度心里略有点失望,转而一想,当着他的面议议更好,于是说,“老大人,首先我要向您察报的是,粤汉铁路合约一事完全是一场骗局。它打着兴办铁路利国利民的旗号,实际上以出卖国家利益来为自己谋取巨款,盛大臣、伍侍郎都从中得到了巨大的贿赂。”
“这事老夫也有所风闻,你们有根据吗?”张之洞为官,办事虽挥霍浪费,好大喜功,但他自己却不贪污中饱,就个人操守来说还是比较廉洁的。
“有!”杨度毫不含糊地答道,“留美学生王宠惠、张又巡做了大量调查、确凿证明伍廷芳接受美华合兴公司三十万美金的贿赂,盛宣怀多年来每月接受该公司三千美金的补贴,事实上还不只这些,因为他们在合同中出卖国家利益太惊人了,使人们有理由怀疑他们还得到了更大的好处。”
“关于出卖国家利益的事,你再具体说说。”早年做过御史的张之洞对此极有兴趣。
“我只挑主要的说两点。”不知不觉之间,杨度已把“晚生”换成了“我”,在自我意识中,他已觉得与这位湖广总督平行了。“第一点,我们经过切实的核查,知道修一里铁路只须一万两银子。粤汉铁路共长一千四百七十里,即使加上萍乡支路二十二里、岳州支路八里、湘潭支路三里、避车旁路二十六里在内,也只有一千五百二十九里,共需银子一千五百余万两,拆合美金刚好一千万元。而现在美公司提出需美金四千万元,伍廷芳、盛宣怀也同意了。仅此一项就多收了三千万美元,合四千五百万两白银,修一条路花了四条路的钱。第二点,合同上写明借款四千万,以九折实兑,也就是说实际上只给三千六百万元,那四百万元就落人了美公司韵腰包。如果不从美公司里分得好处,他们会同意吗?”
“岂有此理!”张之洞愤怒起来,“如此说来,伍、盛两人真是卖国贼了。合约是要废,不然,钱被洋人骗了,还要说我们中国无人。”
“老大人明鉴,正是这个道理。”杨度赶紧答话,他要借此将张之洞这句重要的话肯定下来。
“你是在东洋学法律的,洋人讲究法。你说说,如果废合约,合不合法,会不会引起我国与美国的邦交纠纷。”张之洞多年办理洋务,脑子比国内大部分官吏开窍。那些人要么虚骄横傲,夜郎自大,总以天国大邦自居,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要么是畏洋媚洋,生怕得罪洋人,什么事都委曲求全。张之洞比这些人高明,他知道与洋人打交道要按法律办事。
“老大人问得好。”杨度答,“这个合约废除完全合法,因为原来的合约是与美华合兴公司订的,现在该公司的股票三分之二被比利时人买去,公司名存实亡,不再具备法人资格。要说违约,合兴公司违约在先,我们后废除是完全合法的。至于牵不牵涉邦交的事,老大人尽可放心。国际法有公法私法之分。两国政府签订的合约称为条约,属于公法,这是牵涉邦交的大问题,而两国的公司所签订的合约称为契约,属于私法,不牵涉到邦交。所以由中国粤汉铁路公司与美国美华合兴公司所签订的契约,废除与否,决不会影响中美两国的邦交。”
“哦,这就好。”张之洞微微点头。“照这样说,可以废除了。不过,我们自己来办,办得成吗?首先是资金的问题,即使如你所说,只需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这个数字也很大,靠湘、鄂、粤三省能行吗?”
“行!”杨度坚定地回答,“老大人,我们可以学习洋人的办法,分股本与借本两种来解决。股本即入股者,他们为股东,今后铁路建好了,他们按股分红,万一没建成,他们的银子也就充公了。股东要担风险,但赢利大。另一种是借本,即发行债券。买债券者不分红,只得利息。他们所得者少,但不担风险。我匡算了一下,只要有三百万股本,就可以发一千二百万的债本,所以资金不成问题。”
“三百万股本从何而来?”张之洞一下子就抓到了事情的要害。
“以湘、鄂、粤三省之大,应该可以筹集得起来。”杨度有意缓一步亮出自己的绝招。
“足下不理财,不知银钱之难。三百万两银子的股本,湘、鄂、粤眼下一时筹不起来呀!”张之洞从软躺椅上站起,在厚厚的毡毯上缓缓踱步。
杨度看在眼里,暗暗钦佩湘绮师的先见之明。“老大人,三百万两平均摊开,湖南分一百万。从三省财力来说,湖南最贫穷,若湖南能拿出一百万,鄂、粤两省也应该拿得出。”
“不错,湖南若拿得出,湖北、广东也理应拿得出,只是湖南绝对拿不出一百万两银子来的呀!”张之洞走了几步,觉得累,又坐到软躺椅上。
“假若拿得出来呢?”
“假若湖南拿得出一百万,我就敢出头把这件事揽过来。”对于将粤汉铁路收回自办一事,湖广总督早在心里有所考虑,也与幕僚们商量多时,只是因为银钱缺乏,一直不敢说硬话。
“老大人,我到武昌来之前,已经为您筹到了一百万银子。”
“是在湖南筹的?”张之洞大吃一惊。
“全部从湖南筹的。”杨度得意地将一叠纸掏出来。“老大人请过目,这是湖南一批乡绅们为粤汉铁路废约自办自愿集的股。”
张之洞接过,看那纸上写着一长串名字,最下面有个合计:一百零一万三千二百两整。
“靠得住吗?”
“完全靠得住!”杨度说,“他们或是发了财的公司董事长,或是湘军将领中的殷实后裔,说话都是算数的。只要老大人出头,代表粤汉铁路公司将与美国的合约一废除,他们就立即把银子拿出来,做新公司的股东。”
“好!”张之洞赞扬杨度,“足下办了一件很好的实事,老夫一向以为国为民办实事自励,过去芦汉铁路由比利时人包办,老夫就很不服气,常想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铁路,为什么要让洋人来修筑,我们就这样没用吗?这次粤汉铁路,朝野都有收回自办的议论。海外留学生不在位都有如此强烈的爱国之心,老夫身为国家大臣,岂能落在年轻人的后面!足下可以对他们说,粤汉铁路是一定要从洋人手里收回来的,只是此事牵涉面很大,尚须作许多周旋,总在这个把月内就可以见分晓了。”
杨度起身,激动地说:“老大人一片忠心为国为民,普天下共仰,湘、鄂、粤三省人民更是将感恩不尽。老大人事多,我就此告辞了。”
张之洞凝望着这位海外留学生的全权代表,一种历史责任感顿上心头。他颇带感情地说:“足下再坐一会,老夫尚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请老大人赐教。”杨度坐下。
“皙子先生。”张之洞换了一种称呼,显然比“足下”两字的分量来得重。“老夫今年六十八岁了,从二十六岁入翰苑以来,整整在宦海浮沉了四十二载。从涉入仕途那一天起,老夫就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好官,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办好事,从京官到晋抚到粤督再到湖督,自认为未负初衷。但是几十年来,外人侵凌,国事日非,就是老夫治下,亦有许多事不能如愿。事实教训了老夫,国家要强盛,百姓要富裕,朝廷非变法不可。为此,老夫联合江督刘岘庄给老佛爷上变法三疏,劝老佛爷因势利导,变祖宗之成法,效泰西之新政,所幸老佛爷都采纳了。只要从上到下都认真执行朝廷的变法诏令,国家还是有希望的。近日驻法使臣孙宝琦、驻英使臣汪大夔等都向朝廷提出了不少有关新政方面的具体建议,估计老佛爷亦会接受。老夫将这些朝政大事告诉你,其目的是希望你知道,国家马上会有一番大的举措,一番大的改变,要将它付之实现,需要大批的人才,尤其需要杰出的人才。足下身为留学生领袖,又专攻各国法律,研究日本宪政,正是适合当今时势发展的难得人才。足下这次办理粤汉铁路一事,不仅能从法律上探讨挫败洋人保卫国权的根据,更为可贵的是回国之后,能联络富商名绅,筹集了百万银两的股本。老夫一生历事甚多、阅人甚众,如足下这样脚踏实地的有为青年尚不多见。现在许多年轻人,尤其是海外的留学生,既不潜心学习西洋东洋的长处,又不扎实地研究中国的现状,开口排满,闭口革命,组织秘密团体,阴谋武装叛乱,他们口口声声自称是爱国者,其实祸国殃民。看到足下这一年多来的长进,老夫心中甚是欣慰。望足下善自珍重,返日本后继续自己的学业,多学点别人的长处,回来好好造福于自己的国家。老夫一生以荐人为己任,今老矣,无所作为,尤喜保荐真正有所作为的年轻人,遇有机会,辄向朝廷保奏,深望足下勿负老夫的厚望。”
张之洞这番诚恳的期待,使杨度大为感动。他再次起身鞠躬:“晚生一定铭记老大人的教诲,努力做到学有所成,只是年幼才疏,还望老大人今后多多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