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来 三、徐世昌来到袁府,为把兄弟画策渡难关
第二天早朝时,世续向阖朝文武大臣宣读召溥仪进宫、授载沣为摄政王的圣旨。一股浓重的阴影罩在大家的心头: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从康熙晚年开始传下一道规矩:不预立太子。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从皇帝身上掏出遗嘱,并开启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的金匮,将金匮所贮藏的继位人名与遗嘱一起对照,无误后当众宣布。光绪皇帝无子,现在将溥仪接进宫,又授其父为摄政王,无疑溥仪就是大阿哥,无疑皇上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家都心头沉重,有一个人除沉重外,比众人还多一番恐慌,他就是袁世凯。听了这两道圣旨后,他第一个意念就是:怎么能和大家同一个时刻听到?事前怎么能不知一点内情?袁世凯当然知道,自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后,军机处就成了国事的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大臣就是国家的当政者。国家大事,没有一件不是和军机大臣商量的。立大阿哥这样的头等大事,他,一个军机大臣,居然事先一无所闻,事后与普通大臣一样,由宣召而得知,岂非咄咄怪事!眼下朝廷的权力将移交到载沣的手里,联系到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戊戌年告密案,这不明摆着是载沣在有意排斥吗?老佛爷还没有死,他们便动手了;老佛爷一旦山陵崩,那刀不就会架到脖子上了吗?袁世凯想到这里,不觉周身凉透了。他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望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副“清也吾所望,贫者士之常”的联语出神。这是生父袁保中特为他而书写的。大富大贵、红得发紫的袁世凯,此刻似乎从这副联语中领悟到了平时不曾想到的深远含义。
“爹。”不知什么时候,袁克定进来了,对父亲说,“梁士诒昨夜告诉我一件事。”
“啥事?”袁世凯警觉地问。
“城里这两天都在说,爹要拥立振大爷继位。”
“混蛋!”袁世凯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参与立嗣的大事,一定是这个谣传刺激了老佛爷。他气得嚷道:“这些烂嘴烂舌的家伙,非千刀万剐不可!”
“爹,听说召醇王府的溥仪进宫了,那未来的皇上不就是他吗?”袁克定悄悄地问。他知道,今早发生的事,与昨夜听到的流传,对父亲一是多么不利。他特为来向父亲献一条解救之计。见父亲黑着脸不做声,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刚刚路过什刹海,见醇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贺喜的人填满了王府门前的几条胡同。儿子想,爹和摄政王同为军机大臣,是不是也去一趟醇王府呢?”
去醇王府,借道贺为名,与载沣好好地畅谈一番,向他解释清楚,当年置皇上于很不利的政变案,根本不是自己向老佛爷告的密。对他说明白,自从杨翠喜事件发生后,自己对载振的看法大变,载振根本不是做大梁的料子,这两天京师里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说得投机时,再给载沣塞张百万两银票。不要说儿子即将当皇帝,老子就不愁没银子了,老佛爷富有四海,但她的开支仍由内务府安排,她也常常愁银子不够开销,指望臣工们给她送礼,何况还没掌实权的年纪轻轻的醇王爷!对,一贯相信钱能通神而且将此道运用得十分圆熟的袁世凯,决定接受儿子的意见去试一试。
“好,你去准备下,我过会儿就去。”
“是。”袁克定见自己的主意被父亲采纳,心中得意,他转身出门。
儿子刚出门,袁世凯转念又想,万一载沣那小子新恶旧怨交织一起,加之今日的无上权势,摆起臭款来拒不相见,那岂不太失面子了,不如让克定先去试探下。他把儿子叫进来吩咐道:“你先去醇王府递个片子,见到摄政王后当面告诉他我晚上去拜会。”
“也好。”袁克定十分机灵,他立时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袁克定带上一个书童,兴冲冲地赶到醇王府。这里仍然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比起半个时辰前来似乎还要热闹了。袁大公子亲自来到王府门前,在门房头目的手里塞了一张百两银票,请他快点进去通报。
门房头目见袁大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忙给他倒茶递烟。安排好后,自己亲自进府察告。
袁克定跷起二郎腿坐在门房里,见那些郎中、员外郎等中级以下的官员们都被拒之门外,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也只是进去之后不过几分钟光景便出来了。拦在门外的人面孔沮丧,参谒出来的人则趾高气扬。袁克定看着这一幅趋炎附势图,心里骂道:“哪一天,我也要叫你们这些奴才们到我袁府门口来表演表演!”
袁克定正在得意时,不料门房脸色尴尬地对他说:“袁大公子,实在对不起得很,王爷他太累了,传令说免了。”
袁克定没想到,载沣居然不见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工商右丞,位在侍郎之下郎中之上,处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原在可见可不见之间。但是他,军机大臣袁世凯的大公子,载沣不见,显然是拒绝了袁世凯的讨好。
“袁大公子,这会子王爷的确忙得不得了,赶明儿个人少一点再来吧。那时王爷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袁大公子您呀!”接了袁克定一百两银子,门房头谦卑地哈着腰,编了几句话来安慰着。
袁克定只得怏怏起身,回家后向父亲说明。醇王府的拒绝,使袁世凯心中更添三分不安。就在他苦无对策的时候,天崩地裂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异常离奇。
第二天傍晚掌灯的时候,从宫内传出噩耗:在位三十四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驾崩瀛台涵元殿。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缟素戚容,跪在乾清门外,恭听慈禧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祧穆宗毅皇帝为嗣。现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现承时事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案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侯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文武大臣们跪在萧瑟秋风中聆听圣旨,心中莫不满腹哀思。都说皇帝至高无上,主宰一切,而这位光绪爷载湉,却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帝王。
他四岁进宫,便在所谓的亲爸爸慈禧太后的严厉管束下,在大内后宫那一块窄狭的天地里请安、读书、吃饭、睡觉,既无父母的亲情疼爱,又无兄弟姐妹的手足嬉乐,那一种刻板、单调、冷漠、乏趣的环境养成他内向、孤僻、抑郁、懦弱的性格。长大成人后,又迫于慈禧的淫威,立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子为皇后,自己喜爱的妃子却不能亲近,到头来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慈禧推下井去淹死。亲政没有几年,又逢戊戌政变。从此便囚禁瀛台,失去自由达十年之久。他自叹不如汉献帝。其实这样的帝王,人生的乐趣,简直不如一个乡野的牧童,一个云游四方的流浪汉。许多大臣们想到这一点,莫不为他们的大行皇帝流下真情的泪水,怜恤他短暂的悲惨的一生。更有年老的王公们,想起从咸丰十一年来,四十七年里,亲眼看见了三个冲龄登基的天子,两个无儿无女寿不及中人的大行皇帝,他们从心里哀叹大清国运的多灾多难。然而,他们万没料到,还不到一个对时,近半个世纪来一直支撑着朝政、七十四岁高龄的慈禧太后崩于仪莺殿。
两天内连丧两宫,不仅清朝立国二百六十年来绝无仅有,在整个中国封建帝王史上也鲜有先例。一时间紫禁城里白雪铺地哀乐震天,一切国事几乎停办。上自军机处,下到国子监,京中各衙门的大小官员都投入了空前未有的国丧之中。京师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各种说法都在私下里流传。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年轻的皇上前脚刚走,年迈的太后便后脚跟上,阎王爷怎么安排得这样巧?有一种传得比较广的说法,说是慈禧病重,袁世凯害怕慈禧死后光绪帝掌权,于己不利,于是向太后进谗言:皇上知太后病重有喜色,并对身边的太监说出头之日到了。太后听到后大怒,说我不能先他而死。二十一日这天,慈禧自知死期已至,命太监给光绪皇帝进毒药。光绪帝吃了毒药后立即死去,当天晚上托噩梦向太后索命。慈禧惊吓,第二天就死了。
这个传说通过袁克定传入袁世凯耳中,真令他有口难辩。他十分清楚,这无疑是在他的背上又捅了一刀子,前途对于他来说,真个是险之又险!
内宫里摆着两具梓宫。乾清宫里摆的是光绪帝的,皇极殿里摆的是慈禧太后的。从二品以上的大员们轮流日夜在两处守灵。
这些天里,袁世凯每一见到载沣时便有些害怕。载沣阴沉着脸,两只眼睛冷冷的,似乎含着凶恶的杀气。他知道大祸不远了。但是他,一个从小便不安本分敢于闯荡江湖的将门之后,一个青年时代便出生入死立功异域的骁将,一个这些年来训练北洋六镇并有意在其间培植亲信安插死党藏有远图的枭雄,怎肯束手就戮,眼睁睁地看着死之来临?他要与监国摄政王做一番较量。
他苦苦地思索着,烦恼、焦躁夹杂着几分恐惧,使他终日心神不宁,连平日最有兴趣的事都废弃了。这些日子里,他夜里独处卧室,九房妻妾,一个都不召幸。袁世凯的反常,给袁府上下带来一片惊疑。妻妾儿女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惟有大公子袁克定知道父亲的心事有多重。他也在挖空心思想主意,要为老头子分优解愁。
他背着父亲找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学部侍郎严修、陆军部侍郎荫昌、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及其兄直隶总督杨士骧。这些人都是他父亲的心腹,或蒙其拔擢,或受其恩惠,素日里与袁克定的关系也很亲密。但这些人既不知溥仪登基、载沣监国的内幕,表面上局面也还稳定,大家除叹息当此外患内优之际两宫同崩,少主践位,今后诸事更加难办外,也都说不到点子上来。袁家大公子又不好自己把底揭开,只能搓手干着急。
这天,袁世凯接到东北总督徐世昌从奉天发来的信,说他即日动身回京吊谒梓宫,到时会到府上来,与老友把酒畅谈时局。袁世凯看完信后心里一亮,徐世昌是生死之交,他今天的地位可以说完全是自己送给他的,何不向他兜兜底,听听他的口气。
五天后的一个傍晚,徐世昌出现在袁府大门口。当了一年多总督的徐世昌明显地发胖了。他本来身材修长,皮肤白哲,现在更显得气度雍容,不同凡俗。因为是国丧期间,他身着黑色布袍布履,脑后的长辫子上系着一根白布条。当门房传出“徐大人来访”的话后,袁世凯忙丢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书房,亲自来到大门外。
“菊人兄,一年多不见,你越发富态了。”袁世凯十分亲热地拉着徐世昌的手,满脸都是笑容。
“都说我发胖了,发胖不是好事,还是瘦一点的好。”徐世昌也很高兴,诡谲地望了老朋友一眼,轻轻地笑着说,“老弟,听说你又给我娶了一房弟媳妇,还是个苏州美人哩!你真艳福不浅呀!”
袁世凯倒是毫不顾忌,爽朗地一笑:“过会儿就叫她来拜见你这个老大哥!”
“好哇,我正带回一张上等貂皮,就送给九弟妹做件坎肩吧!”
“哎呀,劳你费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小客厅。袁克定亲自张罗茶水,他恭恭敬敬向徐世昌递上一杯茶,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说了声“徐老伯请用茶”后便轻轻地退出了。
“克定这孩子很懂事!”望着袁克定的背影,徐世昌感叹地说。
“哪里,比起你的那几位世兄来差远了。”
袁世凯嘴里谦虚着,心里面对这个长子是满意的。正因为此,他始终保持着对于氏夫人的礼遇。还真是靠了这个结发妻子,给他生了个在众多兄弟中很有威望的嫡长子,这是今后维系这个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几个孽子要是赶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徐世昌从心里发出叹息,他的确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满意。
“说来说去,我家里也就一个克定强点,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伤透我的心了。”袁世凯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里照例泡的是人参汤。
“克文那孩子聪明过人,我看他今后会成为一个大名人的。”
“什么大名人,顶多不过是一个会做几句歪诗的风流浪子罢了。成天跟女人、戏子们混在一起,有哪点出息!”袁世凯说得嘴顺,他根本没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脉相传。
中年好友相聚,儿子们的读书成才一类的事,常是他们的重要话题。这两位国家重臣,遭此大变之际,谈起话来仍不能免去这个俗情。
正说得兴起,按着父亲的吩咐,克定带着两个仆人推门进来。一个仆人在茶几上布下两只酒杯,两双玉筷,一壶伏牛山老窖酒。另一个仆人用漆木盘托着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摆开。
袁世凯拿起筷子指点着说:“菊人兄,知道你要来,早几天就叫克定通知厨房,特为你准备了几道下酒小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徐世昌边说边端起了酒杯。
“这是炒驼峰。这碗熊掌前天就炖起了,你看烂没烂。”袁世凯用筷子敲着碗边说。
“慰庭,你太奢费了,我们老兄弟聚会,你弄这些个名贵菜做什么?”徐世昌有个贪杯之瘾,但多年清贫的缘故,对于下酒菜倒并不讲究。这十年来虽渐膺显贵,饮食习惯却并无大的改变。他的筷子没有伸向驼峰熊掌,却从一个鱼碗里夹了一条鱼丝放进口里,嚼了一下说:“这鱼味道好,其实就只这碗鱼就足够了。”
袁世凯笑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徐世昌盯了一眼答:“像是鲤鱼。”
“不错,是鲤鱼。你知道这鲤鱼出自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徐世昌放下了筷子。
“这是孟津的黄河鲤。”袁世凯的筷子在火红的鱼鳞上点了点。“只有孟津的黄河鲤才有这么红的鳞片,别处都淡些。”
“孟津离北京有二千多里,这鱼运来不都坏了吗,如何保得鲜?”徐世昌惊问。
当年周武王兴兵讨伐商纣王,在孟津渡黄河时,有一条大鲤鱼跳进他的舟中,周武王视之为吉祥之物。李白的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其典便出于此。于是,孟津一带的黄河鲤就成了一味美馔。“我的一个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来北京,送给我一个木箱子。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笑而不答。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是一箱子猪油。我说你送这东西干什么,京师又不缺。他说别着急,好家伙在里面。他用手往猪油里掏,居然掏出一条鱼来,说我给你带来五条孟津鲤鱼,用这个办法保鲜。活脱脱的鱼往猪油里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热,也不怕贮存三个月五个月,什么时候要吃了,从猪油里摸出来,除开不会再游水外,其他都与一条活鱼没有区别。”
“有这样好的保鲜法?难怪鱼的味道这样好!”徐世昌又夹了一块鱼,称赞着。
“不过,我倒并不稀罕。”袁世凯放下筷子,脸色陡地阴沉下来。“我对本家说,以后不要劳这个神了,我马上就要回河南老家了,我就在孟津搭一个茅棚子住下,做个黄河钓徒,天天都可以吃到活跳的孟津黄河鲤了。”
“慰庭,你这是什么意思?”徐世昌压根儿没有料到袁世凯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把筷子往茶几上一放,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在机巧权诈方面万里挑一的老把弟,大惑不解。
“哎,菊人兄,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难着哩!”袁世凯的背向后一靠,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态。
“为何?”徐世昌的酒兴顿时消失。
“皇上和老佛爷一时都去了,醇王监国,过去都说戊戌年的事是我出卖了皇上,这下子醇王要代皇上算那笔老账。老佛爷不在了,荣中堂也不在了,无人替我做主,我自己的分辩,他能信吗?”
戊戌年政变那时候,徐世昌正在小站营务处协助袁世凯训练新军,谭嗣同找袁以及袁回津后告诉了荣禄这些事,徐世昌都知道。徐与袁抱同样的看法,即谭此计万不可采纳,维新党的这个荒唐的计划也必须告诉荣禄,否则今后干系太大。至于荣禄当夜进没有进京,徐并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政变发生了,世人纷纷传说袁出卖了皇上。徐时常为袁捏着一把汗,怕万一慈禧先死,皇上再度亲政,相信了世间的传说,那袁就难办了。想不到天遂人愿,皇上倒先一天走,徐这些日子来一直为袁庆幸。
“慰庭,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这次来府上,正要告诉你这一点,,皇上先太后而去,对于你来说正是大好事。你想想,假设皇上还在世,他来追查戊戌年旧事,你怎么办?据我所知,醇王多年来不和兄长亲而和伯妈亲,他不会为难你的。”
“菊人,你只知道一面,不知道另一面。我实话对你说吧,这次老佛爷临崩前商量立嗣大事,我没有参与。”出于对这位微时把兄的真诚相信,袁世凯亮出了这块心病。
“有这事?”徐世昌大为惊讶。
袁世凯点点头。
“这事就奇了。”徐世昌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作为一个深谙朝政的老官僚,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个军机大臣没有参与立嗣大事,至少新皇帝登基后,这把军机处的金交椅就会转给别人了,难怪袁世凯作了回籍垂钓的准备。“商讨立嗣一事的有哪几位大臣?”
“除醇王本人外,还有世续、张之洞。”徐世昌有智多星之称,袁世凯希望这位智多星能在此事上帮他一把。
“庆王也没参与?”徐世昌问。
“先天去查看太后墓地去了。”
“这是有意打发他出京。”徐世昌立刻做出判断。“朝中不少人都说庆王和你关系密切,看来这不是偶然的巧合。”
“哪里是巧合!”袁世凯苦笑道,“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吧。就在那几天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谣言,说我要立载振为帝。这真是无稽之谈!我再蠢也不会做这种事呀!”
“这两桩事是联系在一起的。”徐世昌重新坐下,严肃地望着袁世凯,说,“这样看来,事情严重了,若再有小人挑唆的话,慰庭兄,不是我危言耸听,那时你就麻烦了。”
袁世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徐世昌说的是大实话,和他自己的估计差不多。“菊人兄,你能想出个好法子来吗?”
徐世昌脸色峻厉,他越来越觉得事态严重了。他想,在载沣的眼里,你袁世凯无异于是抢他儿子皇位的敌人,他现在大权在握,能轻饶你吗?
眼看这位智多星也陷入困境,袁世凯一时失望了。他脑子里瞬时间闪过一个念头:一不做,二不休,与其等死,不如杀出一条血路来,李渊、赵匡撤不也是人吗?先试探一下徐世昌,摸摸他是如何看待的。
“菊人兄,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我们两人在寒舍结拜时对天许下的大愿吗?”
“慰庭,年轻时的戏言,你还拿它当真?”徐世昌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心里急了。对天许愿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袁世凯提出要和徐世昌结为兄弟,落魄文人徐世昌满口答应。袁郑重其事地摆好案桌,燃起蜡烛线香,和徐跪在案桌前,各自报了生辰八字,望天拜了三拜。拜完后,把兄徐对天发誓:愿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今后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把弟袁接下说:老天爷在上,今后我袁世凯若做了皇帝,一定让义兄做宰相。徐世昌一听,吓了一大跳。“做皇帝”这样的话,岂是随便说的,万一被人告发了,是杀头灭族的事!但那时正是徐有求于袁的时候,哪里敢斥责,又想袁还年轻,只不过说说而已。却没料到,三十年后,做了军机大臣的把弟还记得那档子事!
徐世昌也不是迂腐的理学信徒。他从满人皇上那里所求得的只是个人的荣华富贵,很少想到要为这个皇上去效忠尽节。这些年来,革命党闹得汹汹嚷嚷,大清朝气数将尽的种种迹象都已暴露无遗。凭着他的精明,他也知道改朝换代已为时不远了。眼前的把弟三十年来的经历,足以证明有着非同常人的魄力和才具,难保今后新朝代的主子就不是此人。自己若促成这事,宰相的位子也少不了。三十年前的戏言倒真有可能成为现实。不过,眼下尚不是时候。
想到这里,徐世昌平和地对把弟说:“慰庭,你刚才的话,勾起了我对三十年前那一幕的记忆。三十年来你自强不息,得到今天的地位真不容易,我这个把兄也仰仗你才做到总督,想起来,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是结义兄弟,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你能听得进吗?”
袁世凯屏着气说:“自家兄弟客套什么,我正要听你的心里话,菜都凉了,我们先喝两口酒再说吧!”
两人对酌了一杯酒后,徐世昌放下筷子,正色道:“当年,我听你对天许下的那个大愿,心里以为那只是一时的戏言。今天你再次提起,我倒是觉得可以认真考虑这件事了。朝廷腐败,国乱民危,许多人都在做问鼎的梦,难道就不许你袁慰庭也问一问吗?”
袁世凯两眼开始放出光芒,听得入神了。
“不过,老弟,我要给你浇一盆冷水,眼下时机未到,这关键的一条,是北洋六镇的军权不直接掌握在你我手里,没有刀把子,就不能做问鼎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袁世凯的头脑清醒过来。是的,北洋六镇虽是自己所训练,但现在并不是自己可以调动得了的,这个时候怎能轻举妄动!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慰庭兄,我对你说句心里话,载沣不是当国的材料,他身边也没有得力的帮手。朝廷的罅漏处处皆是,正应上了‘百孔千疮’这句老话。这些年来之所以没有散架,全是靠的老佛爷的手腕。现在载沣的本事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乱子又添得更多,朝廷大局,他维持不了。依我看,大乱就要到来,你不妨耐心等一下。”徐世昌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心情颇为激动地说,“昔游坷里,弟为府主,我为宾朋,今在王城,弟得腰玉,我获弹冠。三十年来,愚兄承贤弟恩惠之多,江海之水不足以喻之。愚兄报弟之日方长,期弟之心甚大,只是不欲水到而渠不成,蒂落而瓜不熟,以偾大事。一旦时机成熟,出面佐弟以成千秋大业,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皎皎此心,可盟息壤!”
袁世凯一时热血沸腾起来,紧紧握着徐世昌的手说:“今日听大哥这番话,真令我感激不已。还是三十年前那句话,弟与兄,富贵与共,生死同归,有渝此盟,天雷相殛。来,干一杯!”
两只酒杯碰了一下,各自将酒喝完。徐世昌说:“古人云:危邦不入,避地以观。我看,这是你目前所要选择的最好办法。”
“你是要我主动奏请开缺回籍?”袁世凯揣摸着徐世昌的意图。
“正是这样。”徐世昌点头。
“暂时离开一下京师也好,只怕是如你所说的,欲求黄河钓徒而不得。”袁世凯忧心仲忡地说。
“我想办法总是有的。”徐世昌端起空酒杯,沉吟良久,慢慢说,“载沣这人胆子小,做事多顾虑。他若真要拿你开刀的话,会要和有关的人商量的。现能帮你渡过难关的有两个人。”
徐世昌伸出两个指头来。
“快说吧,哪两个?”袁世凯将身子向前倾去。
徐世昌笑笑说:“古话说得好,同舟共济。同舟才能共济,你要把这两个人拉上与你坐同一条船,一个是张之洞,一个是段祺瑞。”
“噢!”袁世凯似有所悟。
“慰庭,我们来好好计议下。”
两颗大脑袋靠得更紧了。小客厅里的灯火,一直亮到鸡叫三更。
联系段祺瑞的事交给了袁克定。
小站练兵时的旧人,与袁世凯的私交都很深,尤其是段祺瑞,更得袁的赏识器重。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十九岁即赴北洋陆军学校读书。袁在小站练兵,早期的军事教官大半来自北洋陆军学校。段祺瑞被袁看中,征调小站。段祺瑞与袁世凯一样,其聪明才智主要体现在办事能力上,读书玩笔杆子则不是他的长处。袁世凯采用德国、日本提拔军官的办法,升任各级军官都要考试。他有心提拔段祺瑞当统制,但又怕他考试成绩不佳,便在考前偷偷把试题告诉段。考完后段得第一名,顺利提拔为统制。段于是非常感激袁,忠心耿耿予以报答。后来袁任直隶总督,建议在朝中设立练兵处,统一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朝廷同意,任命奕劻为总办大臣,袁为会办大臣,铁良为襄办大臣。奕劻自然是挂名的,练兵处的实权操在袁的手里。袁任命清一色的小站旧人为练兵处各级头目,段祺瑞为军令司正使,地位最为重要。凭着过人的机巧权变,段慢慢在北洋新军中隐然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在北洋将领中颇有威望。武夫们的思想一般比较简单,讲义气,重实惠。袁克定找到段祺瑞,请他出面与北洋众镇的高级将领们打个招呼,协助袁宫保渡过难关,日后一定有福同享,然后塞了一大把银票,共一百五十万两,要他分送给兄弟们买碗酒喝。段祺瑞二话没说,拍拍胸膛,爽快地接受了。袁克定高高兴兴地回家复命。
负责说动张之洞的徐世昌却很为难。张之洞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位极人臣,官位不足以动他;他早年充任清流派领袖,一生以清廉自居不贪钱财,金钱不足以移他;他年过古稀,体气衰弱,女色不足以诱他;他天资卓异,宦历丰富,诡计不足以骗他。要游说这样的人,真正是难上加难呀!徐世昌苦苦地盘算着,简直找不到下手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醇王府里的闹剧传了出来,为徐世昌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