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谋 十、南下就职前夜,北京城闹起了兵变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对于大清皇室和一切忠于大清皇室的人来说是一个最痛苦最屈辱最不堪回首的日子。这一天,六岁小儿皇帝溥仪向全国人民颁布退位诏书,统治中了大地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正式宣告结束。对于广大的中国人民来说,这一天则是最值得庆祝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清王朝的结束,同时也是沿袭了两千多年之久的整个封建社会的最终了结。
与历史上所有被迫退位的帝王的诏书一样,溥仪的退位诏书里写的也不是他本人想说的话,那些话都是逼迫者借他的口气说的。早在一个月前,袁世凯就密电张謇代拟一份退位诏书。
状元张謇当然是最有资格写这种东西的,但他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受命后就将此事交给他的朋友杨廷栋。杨廷栋是江苏吴江人,中过举,又留学过日本,张謇器重他的文才。
杨廷栋躲进苏州闾门外的维瀛旅馆,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逐一字逐句地斟酌考虑,写出了一份初稿。初稿誊抄后,他的一个名叫曾奋的好友又作了修改,最后由张謇审阅定稿,派曾奋送到北京。袁世凯看完后很满意,只在其中加了一句话:“即由袁世凯议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
这个被张謇视为不会读书作文的内阁总理大臣,恰恰在这篇由张本人定稿的历史文献上,添上了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点睛之笔。有了这一笔,袁世凯的大总统之位便是得之于清皇室的禅让,而不是革命派的转送。他既可以不受欺负孤儿寡妇的指摘,又可以不必感激革命派的恩德。张謇当年真是低估了学生的文才,没有看出不喜为文的袁世凯其实是做大文章的高手!
南京的临时政府见袁世凯真正把皇帝逼下了龙庭,当然不能失信,但以孙中山、黄兴等人为首的革命党人,总对这位在满虏官场中混了三十多年,几个月前还一再声称在中国应行君宪不能行民宪的袁世凯很不放心,他们决定要对他实行一些制约。独立省区的代表们在皇帝未退位之前,几乎都一致认为把大总统一职让给使皇帝退位的袁世凯是应该的,现在真的要让他做总统了,大多数代表又担心起来。他们怕袁世凯说话不算数,会剥夺他们既得的权利地盘,更怕他哪天翻脸不认人,对他们打击迫害。于是紧急开会,制定条款,试图给袁世凯套上枷锁,令套上枷锁的袁大总统始终不敢偏离民主共和的轨道。
第一条款,是匆忙制定《临时政府约法》。临时约法规定国家的政体为内阁制,内阁总理及各部总长称为国务员,中华民国以参议院、临时大总统、国务员、法院行使其统治权。第二条款,中华民国的首都定在南京,不得改变。第三条款,临时大总统辞职后,俟参议院举定新总统亲到南京受任之时,临时大总统及国务员始行解职。
孙中山的临时政府实行的是总统制,没有设总理,各部总长直接向总统负责。宋教仁热衷于政党内阁,刘揆一附和他的主张。各省代表便以为宋教仁有做总理的野心,结果,不仅总理内阁制被否定,连宋教仁的内务总长也被否定了。现在袁世凯要做总统了,为要制约他,又将总统制改为总理制,以便分他的权。北京既是清廷的都城,也是袁世凯的地盘,革命党人怕袁在北京,他们管不了,便坚持南京的首都地位不能改。再来第三条款加以限制:不来南京不交权。
袁世凯老于宦术,见南京又耍出这几道把戏来,心中大为不快、他将唐绍仪、杨度叫去,指着刚收到的电报质问:“你们看看,孙文他们来这,一手是什么用意?”
唐、杨把电报看了下,一时做声不得。
“他孙文做总统就不要总理,我袁某人做总统,就来个总理牵制我,这像话吗?”
唐绍仪在上海办谈判,谈到中途,以越权之咎被免去了总代表的职务。他一回到北京,袁世凯就对他大加抚慰,说明了此中因。唐绍仪当然能体谅老上司的苦衷。他见电报上写着总理,心里颇为兴奋,因为一只要设总理一职,他自度此职就非他莫原制属。他要促成总理制实施。
“慰庭兄,关于总理内阁制,你不妨接受,只是加上一条:不能行政党内阁制。因为若行政党内阁制,内阁总理则由执政党产生,明摆着总理便落到南边去了。不行政党内阁,则总理由总统提名,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度本是最早提出政党内阁制的,但现在显然不能再提这码事了,况且他也有一丝做总理的念头。他知道袁世凯喜欢独断专行,话便说得委婉些:“中国目前的情况,其实最宜行美国式的总统制,不宜行法国的内阁制。不过,南方坚持要改内阁制,也犯不着为此事而影响大局。正如少川刚才说的,只要坚持总理由总统提名,则总统制与总理制实际上是一回事。”
“哦,我明白了。”经唐、杨这么一指点,袁世凯马上就通了,只要不行政党内阁制,设一个总理对自己并无坏处,假若总理敢唱对台戏罢免他就得了。“好,这一条接受,附上一个条件,内阁是超党派的,不能行政党内阁。”
他拿起电报又看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到南京去就职,是想要我到他们的地盘上去做傀儡,我袁某人从来要自己做主办事。与其做革命党的傀儡,我不如做清廷的内阁总理大臣。这南京是万万不去的,你们看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对付?”
唐绍仪一心巴望新政府早登场,生怕再出乱子,于是劝道:“我看首都设在南京也不错。南京龙盘虎踞,六朝旧都,明代的开基发皇之地,做首都是个好地方。只要权在手里,到哪里都不会做傀儡。”
唐绍仪的机心远不及袁世凯,袁心中的名堂他如何猜得透!在南京与在北京大不相同之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袁世凯望着唐绍仪苦笑了一声说:“南京这么好,干脆你去那里就任大总统好了。”
这句挖苦话说得唐绍仪面色尴尬,竟不能再开口了。杨度在心里谋画了很久,总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正在这时,一个贴身副官进来察报:“民政大臣赵秉钧有要事求见。”
袁世凯起身,对唐、杨说:“我到隔壁去见见智庵,你们再帮我想想。”
说着出去了。一会儿袁世凯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气地说:“王府井一家珠宝店被抢了。这点小事也来问我,抓起来杀头就是了。对付这些人,只能用曾文正公的办法,重刑重典,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正当革故鼎新之际,北京城比过去更显得混乱,打家劫舍的事时有发生。一到天黑,老百姓都不敢出去,家家户户把大门关得紧紧的。“有了,就从这点上做文章!”杨度猛地灵机一动。
“有法子了!”他兴奋地对袁世凯说出一个主意来。
“皙子能干!”袁世凯听后满口称赞,当即做出决定。“行,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袁世凯向南京回电:一切依照参议院决议办事。
于是南京参议院开会,接受孙中山的辞呈,十七张选票全部投给袁世凯。两个多月前,革命领袖孙中山当选为临时大总统时,还只得了十六票。现在前清总理大臣袁世凯却真像美国的华盛顿一样,获得了全票!这真是一件令千千万万革命党人难以预料的怪事。
南京参议院决定派出一个高级别的专使团,前往北京专迎袁大总统南下就职。专使团以革命元勋蔡元培为首席专使,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四人为专使组成,即日离宁赴京。
专使团到达北京时,袁世凯命唐绍仪代表他在前门车站迎接,又特为打开正阳门,以当时最为崇高的礼仪将蔡元培、宋教仁等人请进北京城,下榻在贤良寺里。
当夜,袁世凯设盛宴于六国饭店,为专使团洗尘。袁频频举杯向专使们一一敬酒,又极力称赞他们襄助孙中山创建临时政府的功绩,尊他们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功臣。说得书生气极重的蔡元培感动不已,连连说:“袁大总统不愧为中国的华盛顿,中华民国有袁大总统领导,此乃民国政府和中国人民之福。”
第二天,唐绍仪率领一批人来到贤良寺,与专使团正式会谈。
唐绍仪郑重其事地拟定了袁世凯离京的日期,规划南下的路线及临时休息的落脚点。蔡元培也把南京城里住所的安排作了说明,又带着歉意地说,袁大总统内眷多,目前南京临时政府所在地原两江总督衙门里面房子可能不够,先将就着住,以后再专款修造。
下午,唐绍仪对专使团说,上午所讨论的已报告了大总统,大总统对南京方面的安排甚为满意。蔡元培等人放心了。于是又商量就职典礼定在哪一天,请哪些外国公使参加等等。双方谈得很顺利很投机很融洽,毫无一点芥蒂。专使团里五位专使,除汪精卫见过袁世凯外,其他四人过去都未与他谋过面。他们长期为一介平民,对前清官场,对袁世凯多少有些敬畏。这两天来亲见袁平易近人,态度诚恳,唐绍仪及其助手们也都谦和有礼,很好说话,专使们的心里装满了好感。
夜晚的项目是在吉祥大戏院看时下京师最走红的花旦梅兰芳的《宇宙锋》。
这梅兰芳其实是个男人。他家祖传三代唱皮黄。祖父梅巧玲不仅唱花旦,也唱青衣,最得慈禧的喜欢,是同光年间著名的十三名伶之一。梅兰芳今年才十八岁,却有十一二年的戏龄。他身材窈窕,扮相俏丽,祖传的绝技再加上本人的聪慧勤奋,使得他年纪轻轻便已压倒群芳,在京师菊坛旦角界独步一时。一曲《宇宙锋》真正唱得甜润清亮、缠绵婉转,这几个南方籍的专使听得如醉如痴。三十岁湖南才子宋教仁眼睁睁地盯着台上那个如弱柳娇花的旦角,他简直不能理解,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比一个美女还要妖媚迷人!
正看得出神,戏园子里突然嘈杂起来,只听得有人大声说了句:“不好了,闹兵变了,丘八们要打进戏园子来了!”
就这一句话,把大家弄得惊慌失措起来,纷纷离席向太平门奔去,吵闹声、哭骂声、喊叫声混在一起,好端端的戏园子如同来了瘟神,遭了火灾,老板在台上苦苦哀求他们安静,坐好,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戏园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坐在前排的专使团起先还想保持点威仪,坐着不动,后来眼看越来越不行了,心里也慌起来。陪着看戏的唐绍仪一面稳定他们的情绪,一面吩咐担负保卫职责的巡警们务必保护专使们的生命安全。五六个巡警架起亮晃晃的刺刀,大声地在前后左右吃喝,把挤在旁边的听戏者赶开,护送他们出了大门,又送上马车。三辆马车上分坐着唐绍仪和蔡元培等五位专使,每辆车上再加派一个荷枪实弹的巡警。车夫扬起鞭子,马车离开吉祥大戏院向贤良寺奔去。
此时还不到九点钟,街上便一点灯火也看不见了,漆黑得如同天地都死去了一样,坐在马车里的专使们心里都忐忑不安。突然,他们看见前面不远一处有一堆亮光。再向前走十几丈后才看清楚,那是一群火把。火光照出三四十个人来,一个个身上穿着凌乱的军装,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地敲门打户,高声喊叫:“有值钱的家伙都扔出来,老子要破门杀人了!”
喊声中,只见窗户里不时抛出些东西来。有一家当铺门被撞开了,里面传出惨痛的呼叫声。专使们目睹此情景,吓得毛骨悚然。唐绍仪忙对车夫说:“左转,向左转,从那个小胡同里穿出去!”
三辆马车驶进一个只有丈把宽的小胡同里,天又黑,路面又不平稳,马车东拐西扭颠颠簸簸的,专使们坐在里面,好像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似的。还没走出一里多路,又见一队人群,比刚才的人要多得多。他们中许多人的胳膊里挟着包袱,肩膀上扛着箱子,又对空放枪,哇哇乱叫。显然这也是一批已饱掠财物的兵痞子。
“真的是闹兵变了!”蔡元培神色不安地对坐在身边的唐绍仪说。
“这两个月来北京城就没有安定过。”唐绍仪的嘴巴也有点抖。“这两天因为专使们来,已派了几千个巡警加强警戒,都没有压住。不知这又是哪一部分的兵在闹事。”
唐绍仪边说边指挥马车夫再拐弯。没有走多远,又远远地看见一队敲门打户乱喊乱叫的兵痞子。马车夫赶快避开。这一行车队在漆黑一团的胡同小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碰见了七八起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兵变队伍。犹如行走在深浅不明死生不测的魔窟中,专使们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肉跳。好容易回到贤良寺,一个个早已面色惨白,气喘咻咻。唐绍仪说了好多句抱歉的话后,告辞走了。
正庆幸终于逃离了险境,谁知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响起。隔着窗棂看时,一群歪戴军帽斜背刀枪面目狰狞的人,举起烟雾腾腾的火把,站在矮墙外的大门边。“开门,开门!”凶恶的喊叫声伴着沉重的敲打声,专使们听了直吓得气都不敢出。
一个管理贤良寺的低级官员,赶紧走过去,隔着门大声说:“老总们请不要吵闹,这里住着南方来的专使团!”
“什么专使团不专使团,老子不管这多!”
“爷爷们几个月一没关饷了,拿钱来,万事罢休,没有钱就莫怪爷爷们乱来了!”
“叫专使团出来,先专(捐)几千两银子给老子再说!”
门外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专使们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心里都在嘀咕:北京城里怎么乱到这种地步?
那小官员又说:“老总们别吵了,这些南方专使都是袁大人请来的客人,得罪了他们,袁大人那一关可不好过。”
吵闹声停下来,一个为头的人说:“既然是袁大人的客人,那就算了,弟兄们,咱们走吧!”
看到一只只火把渐渐远去,专使们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脱衣睡觉。躺在床上,还不断地听见外面的枪声和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一整整一个夜晚,北京城里就这样闹腾着。
第二天上午,唐绍仪和赵秉钧来了。专使们忙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秉钧告诉他们,昨夜北洋第三镇闹兵变,有两千多士兵上了街,一直闹了一夜,打劫的民舍有三四千家,具体损失还不清楚,巡警正在安定城里秩序。唐绍仪怀着歉意对专使们说,今天要协助大总统处理兵变的事,会谈中止一天。蔡元培连连说:“好,好,处理兵变要紧,赶紧安定人心,维持好秩序。”
专使们整天呆在贤良寺里不敢出去。待到下午又传来消息:兵变蔓延到天津、保定、通州一带,百姓受害惨重。次日上午,革命党派驻北京的密谍来贤良寺报告情况,说变兵全是第三镇的。又说第三镇的统制曹锟是个布贩子出身,为人粗鲁不讲军纪,手下军官良秀混杂,士兵更多流氓无赖。他本人因为是小站期间的骨干,故深得袁世凯信任,也只有袁才约束得住他。这次闹事的原因是因为有几个标统克扣战时特别军饷。密谍还告诉专使团,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昨天召开紧急会议,鉴于北京发生的兵变,害怕再出庚子年的事,决定调兵进京保护使馆区。日本最先行动,已发出命令,调山海关及南满驻屯军一千五百人火速来京。
下午收到的京师各报,均以特号标题刊登北洋第三镇兵变的消息,并报道北京、天津受害情况。《帝国日报》还刊登了英国公使朱尔典的讲话。朱尔典说兵变的原因是传闻袁世凯要南下就职,英国政府支持中国实行民主共和制度,但为了中国局势的稳定,希望袁氏在北京就职,不要去南京。
南方专使们看了朱尔典的讲话后商量着。他们都认为朱尔典的讲话,实际上代表所有驻华外国公使们的意见。新生的中华民国,当务之急是要得到世界各国,尤其是英、美、德、日等列强的承认。若因袁世凯的南下就职而引起北方的动乱,使得列强们不承认中华民国,那就将因小失大。
正计议间,唐绍仪来贤良寺,对蔡元培等人说:“这两天实在抱歉得很,总统日夜忙于处理兵变,我也被支使得团团转。总统命令曹锟务必严肃处理。刚才曹锟禀报总统,说克扣军饷的两个标统都已拘捕了,闹兵变的首要也抓起了几十个。总统气得大骂曹锟,说我还没有离开北京,你们就闹成这个样子,我若南下了,你们不要把北京闹翻了天?曹锟请求总统不要去南京,说不定北京城里真的会出大乱子。总统命令曹锟,将扣饷的标统和为首的闹事者一律就地正法。”
蔡元培忙说:“好,好,袁大总统有魄力,兵变的事绝不能再出现。”
唐绍仪说:“总统本来要亲至贤良寺与各位商谈,因为出此意外,不能来了,特命我来接各位到他那里去,委屈各位放驾。”
蔡元培等五人登上马车,随唐绍仪来到北洋公署。原袁内阁一班子人马:外交梁敦彦、民政赵秉钧、度支严修、陆军王士珍、海军萨镇冰、学部唐景崇、法部沈家本等都齐斩斩地随着袁世凯在门口恭迎。
大家进了会议室。坐下后,袁世凯十分诚挚地说:“各位革命元勋亲来北京迎接,世凯实不敢当。少川已代表我与各位协商了南下各项细节,我也已将南下就职之事公之于众。不料曹锟约束不严,士兵闹炯,不但骚扰京津市民,更惊动了各位革命元勋,世凯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已命曹锟将为首肇事人员依法惩处。现不得不推迟南下日期,今特邀各位商量此事。”
袁世凯的话刚落,原陆军大臣王士珍说:“第三镇闹事实因克扣军饷的原故,而克扣军饷的不只第三镇,第一镇、第二镇、第四镇中都有此类情事,士兵们早憋了一肚子气。尽管这次对肇事者作了严肃处理,但难保以后不出事。陆军部希望总统不要南下,就在北京就职算了。”
原海军大臣萨镇冰接着说:“我们海军部的看法与陆军部完全一致,恳请总统不要南下。这两天的情形专使们都看到了,望专使们能体谅,并向孙文先生婉达此意。”
其他人都说:“北京不可一日缺总统,总统决不能南下!”
袁世凯拈须微笑,看着部属们你一言我一语,他自己再不说一句话。
蔡元培、宋教仁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想:看来袁世凯的本意是不愿南下,自己不好开口,叫部下们说出来,但奉命专来迎接,又怎好同意他这个主意呢?
汪精卫也揣摸到了袁的心理,见袁正看着他,分明是示意他先开口。他略为思忖一下说:“北洋军竟然敢于在北京城里如此寻衅闹事,这的确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我们奉命迎接袁大总统南下,原是为了让南北早日安定,国家早日进入治世。若因袁大总统南下而造成北京动荡,并引起外交使团的惊疑,则殊与我们的最高使命不符。但中华民国首都定在南京,此为各省代表所议定,亦不宜轻率更改。我看是这样吧,鉴于目前的时局,从权处理此事。袁大总统先在北京宣誓就职,待北方局面稳定后,再将政府迁移南京。”
汪精卫这几句话,虽未在专使团里形成共识,但大家初步的看法也差不了多少。作为首席专使,蔡元培总觉得未完成使命,心里不安,但一时又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宋教仁也有同感。这位华兴会副会长、同盟会庶务、南京临时政府法制院院长,虽年纪轻轻,却革命资历深长,富有政治谋略。他也知道目前要袁南下就职是不可能的,但不能完全迁就,必须要有另外的条件来挽回南京政府的影响,同时也得为专使团争一点面子。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南北一家的民主共和国必须尽早向全世界公布,因此,袁大总统就必须尽快就职。北京的时局既不宜袁大总统离开,那么在北京宣誓也可以,但袁大总统的内阁组织必须通过南京参议院的同意。袁大总统在北京宣誓后,即委派所任命的总理去南京,将内阁名单与南京临时政府协商,然后交参议院通过。最后向全世界公布:袁大总统的内阁在南京组成。”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学者出身的蔡元培十分佩服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湖南青年的聪明灵活。他以首席专使的身份表态:“就这样吧,袁大总统在北京宣誓就职,待时局安定后再将政府迁移南京。新内阁总理随我们一道去南京,在南京组织并宣布新内阁的成立。”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这班毛头革命党,既无实力又爱面子,想要老夫入你们的圈套,还嫩了点!只要我做总统,这个政府就只能在北京,内阁名单在南京宣布与在北京宣布还不是一回事!脸上却带着真诚的笑意说:“世凯真心感谢各位专使的宽宏大量。内阁总理一旦确定,即遣之赴南京,与南京方面妥商各部总长、次长。北方局势略为安定后,世凯即率全体内阁成员南下江宁,永奠共和之基!”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日,在有南方专使团参加的盛典中,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职,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布“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
杨度献兵变密计,成全了袁世凯不南下就职的心愿,原以为袁会将内阁总理一职酬谢给他。谁知,这个职务却让唐绍仪如愿以偿了。
上次上海游说革命党人的成功和这次对付专使团的绝妙好计,杨度的政治才华和谋略既让唐绍仪钦佩,也使他嫉妒。唐绍仪赴宁前夕,袁世凯给他开了一张内阁名单:陆军段祺瑞、外交陆征祥、内务赵秉钧、财政熊希龄、海军刘冠雄、教育杨度、交通梁如浩,这些都是重要部门,袁世凯要抓在自己手里。另外还有三个部:司法、农林、工商,则交给南方革命军,让他们自己决定。
内阁人员的安排,唐绍仪当然只能听袁世凯的。但他看到杨度列名教育总长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没有理由直接否定。沉吟片刻,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总统,这个内阁名单我很拥护,只是有两点小小的看法。”
袁世凯说:“内阁总理是你在做,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你只管说。”
唐绍仪说:“第一点,总统留给南方的几个部,由南方自己来决定,这是很尊重南方的做法。不过,以后这几个部的总长就不会感激总统,他们只会感激自己的党派。不如干脆也由总统提名,当然提的是革命党。这样,他们本人就会感激总统了。”
袁世凯笑道:“少川,你竟然这样精明,将来可别用总理的职权来算计我哟!”
唐绍仪一惊,随即笑道:“哪能呀,到时若不称你的意,你一句话不就免了我的职!”
袁世凯收起笑容,说:“好,不说闲话了,就依你的办。我来提几个名字,你斟酌。”
袁世凯摸了摸胡须,思考了一会,说:“你上次从上海回来后说王宠惠年轻有为,北洋大学法科毕业后又在美国得法学博士,那就由他来当司法总长吧!宋教仁这个后生子,我看他骨相清奇,不同流俗。他长期在革命党内任要职,这次又是专使,就让他做农林总长吧!”
唐绍仪忙恭维道:“总统这两个人选都提得好,尤其是宋教仁,他上次的内务总长未获南方政府通过,这次总统提他的名,他一定感激得很。”
“革命党中有一个陈其美,上次孙文组阁没用他,其实此人值得一用。他是革命党,又是青帮大头目,上海商会被青帮控制,他掌握了青帮,商会也就在他的手里了。中国的工商,上海要占三分之一,让陈其美当工商总长是最合适的。”
袁世凯对陈其美的了解,令唐绍仪大为惊讶。因为陈其美在革命党的头面人物中并不很出名,唐绍仪自己就不知道陈的青帮大头目的身份。这位老上司的政治才能真不可企及。唐心悦诚服地说:“总统识人用人之才,绍仪万不及一。陈其美比起张謇来又有超过之处。”
袁世凯颇为自得地说:“少川呀,领袖群伦的要诀首在识人用人。这方面,近世惟曾文正公做到家了。你以后当总理,也是行政领袖了,要好好读读曾文正公全集。这书能给你很多教益。”
唐绍仪说:“总统的话实为金玉良言,《曾文正公全集》我过去浏览过一遍,没有细读,今后要遵照总统指示,好好读通。”
“少川,刚才我们所说的,都算是第一点,你的第二点看法呢?”
“总统,绍仪想内阁十个部,南方只占三个,他们可能会嫌少。教育部是个冷衙门,我们不如大方点,让给他们算了,而且南方有一个现成的教育总长,极孚人望,舍掉他不用也可惜。”
“你是说蔡元培吧!”袁世凯摸了摸刮得铁青的脸颊说,“我看蔡元培的确有一种雍容静穆的学者气度,身为革命党,能有这种禀赋,的确难得,且翰林出身,当教育总长自是很好的。只是杨度也出了不少力,应当重酬。他以前是学部副大臣,现在出任教育总长也合适。他这人书生气很浓,做别的总长都不宜,也只有出长教育,算是人地两宜了。”
唐绍仪说:“杨度长教育当然不错,但若与蔡元培比起来,资历上则差多了。蔡是前清的翰林,又做过学堂的监督,这些都比皙子强。另外,最重要的是,南方肯定认为三个部少了,要增加,如果他们提出要长陆军部怎么办?据说南京方面是要竭力推出黄兴做陆军总长的。”
唐绍仪这几句话打动了袁世凯。袁世凯用人,向来看重出身资历,翰林出身的蔡元培的确要高过只有举人功名的杨度。况且要让出一个部的话,也只有教育了。不仅陆军部是命根子不能让,其他海军、外交、内务、财政、交通都是要害部门,一个都不能让。好吧,只有委屈皙子了。
过几天,唐绍仪和南方专使团一起来到南京,通过参议院认可后,正式向国人公布南北联合的新内阁。
杨度看到内阁名单,大为失望。尽管袁世凯向他作了解释,并以四十万元作为酬劳,他心里仍然快快的。他用二十万元在青岛买了一座洋人造的豪华别墅,留下何三爷在槐安胡同看家,带着静竹、亦竹和儿女们到这座别墅里度假去了。
就在杨度离开北京的时候,他的一个老朋友正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京师,此人即天童寺住持寄禅大法师,现已成为佛教界第一号人物的八指头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