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由庄入佛 五、叔姬把五彩鸳鸯荷包送给了心中永远的情人
当帝王之学的传人步着其师的后尘接二连三惨败的时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杨氏才女,却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已届不惑之年的叔姬,这一两年来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滚动,仿佛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气又重新萌发了。她时时觉得生活中有一束阳光在照耀,抑郁多年的心胸又显禧开朗起来。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夏郎在身边的缘故。
从总统府内史沦为帝制余孽的夏寿田,一直保持着心态的平静。他本是一个没有多大事功欲望权力欲望的人,他的最大兴致不是做官,而是吟咏于诗书之中,寄情于山水之间。先前做内史,他无意利用这个重要的职务为自己谋取什么,现在丢掉了这个职务,他也丧有觉得损失更多。将近五十岁的前榜眼公,历尽国乱民危、父丧妾死的人世沧桑后,更为自觉地服膺道家清静无为的学说,并自号天畸道人。皙子由庄入佛后,邀请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从。儒、道、释三门学问,历来是三峰并峙。前面两座峰都已入山探过宝,岂可置第三座于不顾?何况与他一起游这座西天灵峰的,还有一位世间难觅的才女。
夏寿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华。当年东洲岛上,叔姬一曲《玉漏迟》压倒须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后来彼此南北睽违,联系不多,然心里总记得。三年前,夏寿田从西安回到北京,与叔姬久别重逢,二人都很快乐。以后夏寿田常去槐安胡同,与皙子谈国事的时候少,与叔姬谈诗文的时候多,越谈越觉得叔姬并非等闲。有时,他们也谈起婚姻,谈起家庭。夏寿田对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为此感到内疚,因为叔姬和代懿的结合,是他第一个提出的,他后悔那时对他们两人都了解不够。
是敬佩叔姬的才华,是怜悯叔姬的处境,是救赎当初的过失,抑或是别的什么微妙的心思?夏寿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把陈氏夫人接到北京来,而槐安胡同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洪宪帝制失败后,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没有在杨宅墙壁上再挂岳霜的《灞桥柳絮图》,也没有在案头上再摆上爱妾的玉一照。这个细一微的变化;杨家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出来,却给叔姬以极大的抚慰和满足。就冲着这,叔姬仿佛觉得照顾体贴这个落难的男子,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叔姬心里清楚,跟代懿结樆二十年来,不要说这些年了,就是刚结婚的那几年,她也没像一般多情的少妇那样,对自己的丈夫爱得疯狂,爱得深沉。她的脑海里总抹不去夏郎的丰采,心灵里总割不断对夏郎的绵绵思念。从日本回国后,夫妻关系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缝,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寿田送给她的那朵大红宫花,痴痴地望着它,晶莹的泪水悄悄滴在花瓣上。有时她也会从陪嫁的红木箱里翻出少女时代绣的五彩鸳鸯戏水荷包来,轻轻地抚摸着那两只游戏于莲荷中的鸳鸯。在万千愁结越结越紧时,她只有以抚枕痛哭来做一番暂时的解脱。
也真是老天不负有情人,十多年一后,哥哥竟然与夏郎同官京师,而母亲又决定与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顾丈夫的请求、公公的劝阻,毅然随母嫂来到北京,她要努力寻觅当年的温馨。然而,她失望了,因为夏寿田那时并不在北京,为一座孤坟而滞留西安。
好了,夏郎终于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叙旧聊天、谈诗论文了。尤其是这次的逃避通缉,从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楼,又从海河洋楼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觉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已的身边,因为那道由岳霜的遗物而筑起的樊篱已经拆除了。
代懿离开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请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尽管很想念儿了,但还是硬着心拒绝了。儿子快二十岁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顾了,而夏郎却令她缝蜷缠绵,难舍难分。
多少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叔姬对着窗外,凝视小庭院里的夏郎在屏息静气地练太极拳;多少个人静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进隔壁的房间,为灯下的夏郎添水续茶,叮嘱他早点安歇;多少个神清气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读佛经,参禅理;多少个蓦色苍茫的黄昏,叔姬伴着夏郎,散步柳枝下,议汉文,说唐诗。在这种时候,叔姬心里充溢着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终于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时朦朦胧胧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幻,而跟下才是真实的。她应该是从未嫁给王家做媳妇,夏郎也从未有过别的女人,才高气傲的叔姬和风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时诞育他们的目的,便是为了让他们能比目遨游,比翼齐飞。有了这,今生还求什么!
秋风起了,葡萄架上的青叶渐渐变黄,叔姬惦念着远去庐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这时,她忽然发现葡萄架边正一前一后飞着两只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较大,上上下下的,飞得潇洒自如。后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较小,左左右右的,飞得飘逸优美。小庭院里很难有蝴碟飞进来,何况时序已是初秋!
叔姬饶有兴趣地观看,看着看着,她的双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阳春三月,百花竞开,归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个少女在嬉笑着,奔跑着,追逐一只少见的蓝黑相间的大蝴蝶。一会儿,一个英俊青年帮着少女扑捉。他逮住了这只蝴蝶,但他跌倒了,满手掌都是血。少女从他手里接过蝴蝶,发现他的辫子异于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春情,仿佛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时间全部贯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眨眼便已过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却永远不会忘记。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忆,为了纪念那段铭心刻骨的情怀,叔姬决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闺词。她选择了姜夔自制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为词谱,标题定为《秋蝶》。
叔姬因身体多病,多年来已不做诗词了。她今天兴冲冲地铺纸磨墨,将词名写好后便托腮凝思起来。夏寿田一早便到琉璃厂寻书去了,母亲在厨房里帮黄氏嫂子洗菜做饭,何三爷早在去天津前就辞退了,故而大门一天到晚都关着。小小的四合院,静静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慢慢地,云层越来越厚,天色变得灰暗了。一阵北风吹来,夹杂着飘飘雨丝,洒落在地上,将几片枯萎的葡萄叶一起带下。沟边砖缝里的小草在寒风中抖索着,犹如乞儿似的可怜。定睛看时,那两只蝴蝶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庭院里顿觉冷落。叔姬觉得有点凉意、她赶紧将那件镶着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却依然不敌寒气的侵袭。她明白了,这寒气原来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再厚的衣服也抵御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来。那诗词中的意境与早年的迥然不同,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渗惨戚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她也会想到“次第岂无风雨”。唉,宇宙间的春天已经过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忆亦只是回忆而已,它哪里能够代替活生生的现实!现实是徐娘半老,血气已衰,再也不会是采花酿蜜的春蝶,而是躲风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这里,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笔底下流淌的竟是满纸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叹四时荏苒,佳景非昔。纤影徘徊,似喜还愁,无言也自堪惜。
妖娆意态宜妍暖,争忍听寒风萧瑟。暗销魂,粉退金残,恨入修眉谁识?
凄寂青陵旧见,丝丝嫩柔柳,时又飞雪。本是无情,自解翩翾,忘却去来踪迹。
当年幸入庄生梦,自不管露红霜白,且漫夸冷菊夭桃,一任春华秋色。
写完后,叔姬再吟诵一遍,竟然完全不是动笔前的初衷了。她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昏昏睡了过去。
午后,夏寿田回来了。他今天在琉璃厂访到了一幅北魏碑的拓片,进门便径直向叔姬的房间里走来,要与她共同欣赏。
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只见叔姬睡在床上,正要退出,一眼瞥见书案上摆着一张诗笺。夏寿田拿起一看,正是叔姬上午所填的《疏影·秋蝶》。看完后心想:叔姬多年不做诗词,今日所吟,分明比过去更深一层意境,尤其这番“一任春华秋色”的道家真意更是难得。不要冷淡了她的秋兴,我来和她一首。
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年的词臣踱步沉吟半个时辰后,也以《疏影》为谱填了一阅《秋蝶》,分别在前后写上“庄大士吟正”、“天畸道人奉和”等字样,将它送到叔姬房间的书案上,与前阅《秋蝶》并排放着。
叔姬起床后,想把上午填的词再修改修改,走到书案边,立即被夏寿田的和词所吸引。她又惊又喜,拿起来念道:
疏阑一角,正晚烟欲起,凉梦初觉。幺凤独归,似识空阶,多情还近珠箔。
海棠春半初游冶,直数到销魂红药。料越罗褪尽,金泥不分,秋来重著。
夜夜杜陵双宿,年时待追忆,风景非昨。只有丛芦,舞遍荒汀,乱点无人池阁。
玉奴解领繁霜意,定不怨粉寒香薄。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
不愧为二十年前的蟾宫折桂者,一闺《疏影》珠圆玉润,音协律美,读起来满颊芬芳,叔姬爱不释手,连诵了两遍,最后将目光紧紧盯在结尾的那两句上。
“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夏郎当年也有那个心思,因为错过了时机,造成了终生的失误?而今天仍愿赴丹桂之秋约?想到这里,叔姬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归德镇时,夏公子与哥哥从早到晚说的是男儿大事,从没有一句涉及到儿女私情,与“误”搭不上界。那么是现在的追悔?时至今日方才领悟到过去的婚姻是一种“误”?眼下牵牛虽已早谢,仍有桂子在飘香,他要以秋实来弥补春华之不足?叔姬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夏郎寄居杨家一年多了,彼此虽融洽,却从没有出格的表示。这样说来,他只是在填词,在奉和,在咏秋风中的蝴蝶,此外别无深意?
心思细密、才情充沛的叔姬坠入了自己织就的情网之中。她决定测试测试下。
四十出头的杨庄着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脸上薄薄地施上一层白粉,再搽一点浅浅的胭脂,涂上口红。眉毛很好,无须再描了。白皙的耳坠上配上一副素雅的梅花形珍珠耳环,光洁的头发上再插一把深红色的环形牛角梳。再换上一件朱紫色夹衣,披上那袭镶着孔雀毛的披肩。打扮停当后,叔姬对着穿衣镜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心里颇为满意。除开眼角边有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外,浑身上下,似乎跟二十年前刚出嫁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股失去多年的自信心顿时涌出。
接下来,她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书案排得整整齐齐的。整个房间,充溢着一种淡雅和谐宁馨温暖的气氛。看着这一切,她心情甚觉愉悦。蓦地,她想起了两件重要的东西,忙从箱子底层翻了出来:一是夏郎送的那朵大红宫花,一是做女儿时绣的五彩鸳鸯荷包。二十年了,它们都依然光彩如新。抚摸了很长时间后,她将宫花搁置在书案正中,而将荷包藏在抽屉里。
夜色降临人间时,夏寿田应邀来到叔姬的房里。明亮的烛光中,一向朴素矜持的叔姬今夜光彩照人,含情脉脉,令夏寿田又惊讶又激动。谁说四十岁的女人是豆腐渣,此刻的叔姬,不正是一朵依然迷人的鲜花吗?他真想大声地说一句“你真美”,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能说出口。
“夏公子,你请坐!”
从归德镇初次见面时起,一直到现在,无论夏寿田的身份官衔如何变化,叔姬总以“夏公子”三字来称呼他。夏寿田最喜欢听这种称呼,它亲切脱俗,而且让他听后总有一种青春焕发的感觉。
“叔姬,今上午在琉璃厂,我觅到了一幅北魏碑拓片,虽是残缺,却弥足珍贵,我想请你看看。推开你的门,你正在午睡,我刚要退出,瞧见了你新吟的《疏影》,读后情不自禁地和了一首,还望你赐正。”
吃晚饭时人多,夏寿田不便多说话,刚坐下,便兴奋不已地说了一大串。
叔姬微笑着说:“你是词臣出身,填的词,我哪敢赐正呀!有你的这阕《秋蝶》,我的《秋蝶》大增光彩了。”
夏寿田听了很高兴,说:“历来咏春蝶的多,咏秋蝶的少,可惜翰林院早撤了,不然的话,这两阕秋蝶词会在翰苑诸公中传诵开的,特别是你的那句‘当年幸入庄生梦,自不管露红霜白’,真是词坛佳句。”
叔姬笑道:“再好也比不上你的‘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呀!”
叔姬说着认真地看了夏寿田一眼,只见他脸上微露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于是揶揄道:“夏公子,你这大概是借蝶自喻吧。谁是你当年的牵牛,如今的桂林又在哪方?”
叔姬今夜的特别喜悦,使夏寿田有点出乎意外。将近五十岁的前榜眼公饱阅世事,练达人情,从踏进门槛看到叔姬精心打扮的那一刻,就发觉她心绪非比往常。相处一年多了,惟独今夜不同,显然是因为这阕和词的缘故,而和词中的诗眼正是“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这两句。如此说来,长期与丈夫分居的她,与自己震荡的心灵有所共鸣?
这两句词究竟写出了一种什么心态呢?是无端揣测,还是借物喻志,词人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明白。可能是咏秋蝶至此,必须要有这两句才能在肃杀秋风中增添一点暖意,也可能是神遣灵感,道出了自己近年来的一段隐衷。似乎此时夏寿田才发觉,他其实早就偷偷爱上了这个志大才高却命运多舛的女子。不然,何以渐渐淡忘了对岳霜的怀念?何以一直不接夫人来京?又何以三天两日往槐安胡同跑?一个大男子汉,又何以心情怡然地长住友人家?什么理由都难以解释清楚,惟有这“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才能说明一切。
然而,这话怎么说呢?聪明敏捷的前内史窘住了。他四顾左右欲言它。猛地,他发现了书案正中摆着一朵鲜艳欲滴的大红宫花,似觉面熟。啊,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年托皙子带回送给叔姬结婚的那朵宫花吗?它居然被主人珍藏到今天,它今夜居然被主人置于书案上展现在送花人的面前。这中间蕴含的深意,还需要再问吗?
“叔姬,这就是那年我送的宫花吗?”夏寿田没有回答叔姬的提问,而是用手指着书案,转移了话题。
“是的。”叔姬的情绪骤然冷下来,“这是你送我的结婚礼物,但我一次都未戴过。”
“为什么?”夏寿田吃了一惊,“难道洞房之夜也没戴过?”
“没有。”叔姬轻轻地摇摇头,刚才的喜悦欢快完全从脸上消失了。
“你不喜欢它?”夏寿田明知不是这回事,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来。
“怎么会呢?”叔姬凄然一笑,收下这朵宫花后整整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的情景至今仍在眼前,叔姬多么想对这位心中永远的情郎,痛痛快快地叙说当年悲喜交集的心情,但她到底不能这样,万语千言全都压下去了,只回答了一句,“因为我太喜欢它了。”
夏寿田心一紧,一股热血猛地涌起,他鼓起勇气说:“叔姬,二十年了,你都没有戴,我真没有想到。假若今夜我给你戴上,你会愿意吗?”
叔姬没有做声,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夏寿田起身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朵宫花走到叔姬面前。夏寿田仿佛觉得手里拿的不是一朵宫花,而是万钧黄金。不,它比万钧黄金还要贵重,它是一个情感深沉的女子,用毕生的情爱铸成一颗不能称量的心!夏寿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他也感觉到了叔姬的心在怦怦跳动。叔姬半低着头,微闭着双眼,默默地让夏公子把花插在她的鬓发上。夏寿田本可以就势抱住因戴上红花而显得更为俏丽的叔姬,但他迟疑了一阵子,终于没有这样做,依然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谢谢。”停了好长一会儿,似乎经过激烈的内心思索终于拿定了主意,叔姬说,“夏公子,二十年前你送我这朵宫花,我感激你的盛情,总想着要送你一件礼物回报,但又总没有合适的东西。今夜,你为我亲手戴上了这朵花,了却了我杨庄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酬答,只有一个荷包,略表心意。”
叔姬从书案抽屉里拿出那个五彩鸳鸯荷包来,托在手心里,眼望着手心,轻声说:“我们湘潭未出嫁的女孩子,在绣嫁衣时都要绣一个鸳鸯荷包,定婚那天送给未来的丈夫。我也绣了一个,却没有送给代懿。不是说我那时就不喜欢他,而是早在三四年前,在归德镇的总兵衙门里,便有一个人完全地占住了我的心。代懿虽是我认可的丈夫,他也不可能取代此人在我心中的地位。”
夏寿田的心被这几句话牢牢地揪住了。“早在三四年前,在归德镇的总兵衙门里”,这话里的那人不就是自己吗?热血在他的胸腔里沸腾着。尽管已年近半百,这股热血依旧像年轻人一样的激荡奔涌。他双手接过荷包,感情再也不能控制,紧紧地抓住叔姬的手,嗓音颤抖地问:“叔姬,你说的是我吗?是我吗?”
叔姬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叔姬,我也同样很爱你。桂林前约,就是指的你与我呀!”夏寿田的手抓得更紧了。“叔姬,我们结合吧,我们相依相伴,一起走过后半生吧!”
对自已的婚姻很不满意,对理想中的爱情执著追求的杨庄,多少年来,一直在渴望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在倾听着这样一句从夏郎心窝里发出的语言。盼望了二十多年,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这句话终于听到了,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激动地说:“夏公子,你这话太令我感动了,我谢谢你!”
叔姬将手从夏寿田的双手中抽出来,转过脸去,抹了抹眼泪,又从书案上端起一杯茶来递给夏寿田,说:“喝口茶吧!”
夏寿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心情缓和下来,颇以刚才的孟浪而惭愧。
叔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后,她平和地说:“二十多年来,我有两个愿望一直耿耿在心。一是将我做女儿时绣的荷包送给你,一是想听到你对我亲口说一句‘我爱你’的话。我常常为这两个不近情理的愿望而自我讥笑。我早已是王家的媳妇,你也早有自己的女人,这两个奢望,不好比上天揽月下海捉蛟吗?真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今夜,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我杨庄心满意足了,别的企望我不敢有,也做不到。”
见夏寿田仍是一副痴迷的神一态,叔姬叹了一口气,说:“我名义上仍是代懿的妻子,你桂阳老家还有贤惠的夫人,这就决定我们不能结合。陈氏夫人为你生儿育女,含辛茹苦,你也不应该休掉她。徜若因我而休掉陈氏夫人,不仅陷我于不仁,也陷你于不义。代懿对我并不错,这我心里明白。我和他分居,他自知理亏,尚可以谅解我。倘若我和他离婚,便会给他带来痛苦,这种事我也做不出;何况我还有儿子,我也不能让儿子指责我。夏公子,这是我们的命运,命运让我们这一生只能相爱,而不能结为夫妻,愿佛祖保佑我们来世吧!”
叔姬的平静态度感染了夏寿田,心里不住地说,是的,叔姬的话是对的,不能结合固然痛苦,倘若打乱这一切以后再结合,将会更痛苦。他望着叔姬说:“你的这番情意我三生报答不完, 你让我用什么来酬谢你呢?”
叔姬淡淡地一笑说:“你就这样长住槐安胡同不走,天天陪我读佛经说闲话,这就是对我的酬谢了。”
“好。”夏寿田忙答应。“和你在一起读书说话,也是我后半生最大的愿望。”
“如果有空的话,你给我帮一个忙。”
“什么事?你只管说。”夏寿田重新握住叔姬的手。
“在誊抄寄禅法师诗稿的时候,我冒出一个想法,也想把自己过去的诗文词整理下。”
“那很好呀!”夏寿田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我来做这本诗文词的第一个读者。”
“不只是做读者。”叔姬笑着说,“我还要借你写给天子看的一笔好楷书帮我誊抄一遍。”
叔姬的书法端正娟秀,且有的是时间,她却要夏寿田为她誊抄,此中心意,夏寿田当然明白。他颇为激动地说:“能为当今的易安居士誊抄诗文,实在是我夏寿田的福分。它要比我过去在翰苑为皇上抄写起居注、日讲疏贵重十倍百倍,我一定会倾注全力写好。”
叔姬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你这话见外了。”夏寿田松开手,问,“整理得怎么样了,可以让我先看看吗?”
“大致差不多了。”叔姬起身,从书柜里捧出一大叠纸来。
夏寿田接过翻看着,不少诗文上都有湘绮师的亲笔批点,益发显得可贵。第一篇《诸葛亮论》,开篇之语便戛戛独造:
古之人臣,朴讷而安邦国者有之,若夫任智以自济,矜己而不虚,亏中道而能成事者,或未闻焉。观夫诸葛亮之为政,其亏中道乎?
读了这几句,夏寿田已不能罢休了。他接着读下去:
天下未定之时,耀兵尚武之日,当将相合同,以规进取,检御诸将,俾竭其能。李平虽非王佐之才,以先王之明,应无虚授,既并受顾命以匡少主,岂以其位侔势并而致之于徙者乎?何不如相如、寇恂能致兴于赵、汉也。及后出师斜谷,并用延、仪,各有晓勇之姿雄豪之略,怀才抱器,自逞其私,而亮始无善御之方,嗣有激成之衅,以至争权尚勇,绝道槎山,羽檄交驰,有如敌国。
夏寿田连连点头称是,不觉读出声来:
辅庸弱之君,摄一国之政,功业未著于当时,卒遭轵道之祸者,岂非法晏婴之余智,而微周召之遗风乎?以此言之,蜀汉之倾危,亮之过也。后之君子咸称其为贤相,岂资谲道取之哉?
夏寿田放下稿纸,深情地望了一眼正在灯下挥笔改词的叔姬,心里叹道:过去总以为叔姬之才在于吟咏上,却不料在用人行政上她也能发出这等不同凡俗的议论来。诸葛亮千古贤相,这已是不刊之论,叔姬却偏偏可以指出他的最大失误之处。深刻也罢,苛刻也罢,总是独出机抒,不人云亦云,实在难能可贵。
叔姬转过脸来问:“夏公子,你看这些东西也值得整理誊抄吗?”
“岂只值得,真谓字字千金。”夏寿田真诚地说,“我刚才粗粗看了一遍《诸葛亮论》,深以为你不仅是位女才子,而且是一位女良史、女贤相,可惜你不该是个女儿身呀,不然真可为国家做出大事业来。”
谁知叔姬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过了好久才缓缓地说:“夏公子,你和我哥一个样,大半辈子都走在一条迷途上。其实,文章做得再好,议论发得再深刻,于当政秉国都无用。当政秉国另有一套办法,与作出来的文章大不一样;若一味按文章中的正理去做,绝对挤不进当政秉国者行列之中,即使侥幸进了,也做不成大事。我这一生若是个男子汉的话,最后也必然会落得个我哥哥这般的结局,那时我心里反多一层抑郁,还不如做个女儿身,只把诗文当作消愁解闷的自娱为好!”
叔姬这番议论,让饱读诗书的前侍读学士听了愕然不知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