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次口述
2008年12月5日下午3:00~4:00
蔡德贵:上次说到江青是改足派。
季羡林:她是改足派。
蔡德贵:据说,上世纪80年代,在一个与法国文学相关的会议上,会议规定每人发言须限在5分钟内。罗大冈先生从怀里掏出摞稿子,颇有霸了讲坛的意思。
季羡林:对。
蔡德贵:说不几句,大概到了5分钟吧,座中的盛成先生便喊道:每人5分钟,人人都要守规矩。罗先生做耳背状,回喊说:你说什么?盛先生重复了一句,罗先生也重复了一句。大概是看着这么下去,颇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意思,这时候,您便忽然一声高喝:盛老说得对,谁也得守规矩!
季羡林:嗯。
蔡德贵:这一下治好了罗先生的耳背症,于是高兴——或被气——得连饭也没吃就走了。
季羡林:有这回事。对。有这么回事。盛成这个人,你知道吗?
蔡德贵:我不认识他。
季羡林:他在法国多年,做了一本书《我的母亲》(Mamère),他这个不知道怎么的,和中国学术界总是格格不入。罗大冈呢,是法国留学生,在外国文学研究会,我们在一起工作。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首届会长是冯至,后来就是我。
蔡德贵:是您主持的这次会吗?
季羡林:忘记是谁主持这次会了。
蔡德贵:您支持盛成,是不是得罪罗大冈先生了?
季羡林:也没有什么得罪。会后我们,就是和罗大冈还是在一起工作。
蔡德贵:罗大冈在研究会还有什么职务吗?
季羡林:没有。盛成这个人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与国内格格不入。他那本《我的母亲》,法国有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非常欣赏。这本书还得过法兰西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我也看过,这本书没有什么文采,不能说是什么文学家的。
蔡德贵:他不是北大的吧?
季羡林:中法大学的。
蔡德贵:他在哪里工作呢?
季羡林:盛成啊?不知道在哪里工作的。你知道中法大学吗?
蔡德贵:那不是解放前的吗?解放后院系调整以后取消了。
季羡林:解放前的。我们在沙滩红楼,那是解放后了,北大还没有迁出来,在民主广场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校友陈毅返校,我说过的,他在中法大学的课没有什么可听的,陈毅到北大中老胡同租房子,到北大旁听或者偷听,哪里是什么北大校友。在沙滩民主广场我们欢迎校友陈毅返校,陈毅讲,我哪里是北大校友啊?其实就是因为他到北大旁听过。那时候陈毅已经成了名。我们还欢迎过张积慧、时乐濛。后来我大概和时乐濛都在政协碰到了。政协大概分成的社会科学组,我们那个组最初有好多有名的人物,陈伯达、周扬,还有华北局的宣传部长还是书记的李雪峰,都是政协的。在沙滩,时乐濛讲话,说我哪里是什么战斗英雄啊!就是做了一首歌。张积慧真不容易,美国的那个驾驶员哪,很有名气的,他把美国的王牌驾驶员打下来了。那个驾驶员掉到地上就死了。
蔡德贵:张积慧这个山东人真不简单。
季羡林:那当然,真不简单。
蔡德贵:您在沙滩的时候是不是和沈从文经常有来往?
季羡林:我那时候没有这个资格。我崇拜沈从文,为什么呢?我有个议论,就是一个作家,拿出他的著作看两页,就知道作者是谁。结果呢,这个作家,就是说,有他的独特个性。个性最突出的就是沈从文,沈从文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当兵出身,出生的地方是湘西的,我对他的文章特别赞赏。后来,这个我给你讲过,就是郑振铎、巴金、靳以办过一个《文学季刊》,我在上面写过一篇书评,你给我纠正过,就是《夜会》的书评。因为什么呢?以前对丁玲那时候我不认识,她当时已经得过苏联的一个斯大林文学奖。我对她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呢?胡也频,她的丈夫,在济南高中教过书,我也算是他的学生。那时候,他其实每次讲,都是讲什么叫现代文艺,什么是现代文艺的使命,现代文艺呢,就是普罗文学,使命呢,就是革命。因为他也没大念过多少书,也讲不出多少道道来,老是讲那么一套。后来居然在那个学生宿舍里面,在走廊里组织现代文学研究会,宣传革命。那时候我是积极分子,我写过一篇文章,这个没有价值的,《现代文艺的使命》,很简单,就是革命,革命,革命!后来我说,当时的青年革命家啊,太幼稚,不成熟,要是真正的革命家,不能那样,不能暴露。他不光是暴露,简直就是直接告诉人,我就是革命者,那国民党能够允许他啊?那个现代文学研究会,我是积极分子。国民党后来就通缉胡也频,胡也频到上海去了,被蒋介石抓起来了,和柔石等大概七八个人,在龙华监狱里面被(蒋介石下令)枪杀了。
蔡德贵:假如胡也频不走,您有没有可能加入左翼作家?
季羡林:我没有加入啊!我后来这样子(在清华大学读书),胡乔木在半夜里,到我宿舍里面,劝我参加共产党,我说,我不干,玩命的事,我不是那个材料。实际上,我有一个论调,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论调的:政治都是肮脏的,历史上也肮脏,现在也不干净。就是这个论调。到后来,思想改造运动,你知道叫洗澡,洗澡有大盆、中盆、小盆。大盆是校长,那时候北大真正管事的,是汤用彤,汤用彤啊,是校务委员会主席,洗了个大盆。因为我这个,认为“政治是肮脏的”,思想改造运动主要就是针对我这个思想来的,对于我来讲。
蔡德贵:是吗?
季羡林:那时候张东荪的两个儿子,张宗燧、张宗炳弟兄两个。张东荪的两个儿子,都在北大。张东荪不是政治活动家么。张宗炳是学生物的,口碑还不错。张宗燧,他本来不够洗大盆的资格,但是让他洗大盆,我记得他是学生,因为他在北大声誉不佳,洗大盆。一次通不过,二次还是通不过,到最后通过了。把发言稿要过来了,那发言稿上面一处写着哭,哭,另外一处也写着哭,把大家搞得啼笑皆非。这个玩意儿,还能讲真话吗?反正通过了,提了几次都通不过,就哭,哭,还真按照那个发言稿标出的哭。结果就通过了。阶级感情就深了,可这还叫说真话吗?还真哭,有人说,是不是在眼角上涂上辣椒面了?不然,怎么掉泪啊?那个人聪明是聪明。就是完了以后,拿过发言稿来,看上面哭,哭,哭。
蔡德贵:老教授怎么洗澡呢?您是年轻的教授,怎么洗澡呢?
季羡林:我年龄是年轻的,不过我当时是系主任。
蔡德贵:那您洗了中盆吧?
季羡林:系主任洗中盆。
蔡德贵:冯友兰先生当时还在清华大学吧?
季羡林:对。在清华。
蔡德贵:那他怎么洗澡,您清楚吗?
季羡林:他怎么洗澡忘记了。当时在教授里,他的声誉,因为当蒋介石的帝王师,也不高。
蔡德贵:在沙滩的北大时,沈从文是北大教授了吗?
季羡林:不是教授。开始的时候作家有名的,当教授还是不容易的。不过后来啊,比较容易了。当时还要讲资格。有个笑话,他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我没有在西南联大待过,他的意思就是明天下午有事,不能上课,他写“明天下午,因事未能上课”。就是证明他对汉语的掌握啊,还不如大学生。
蔡德贵:您这几个陈寅恪先生的弟子,推着他到中山公园赏花,是在沙滩吗?
季羡林:是在沙滩。
蔡德贵:您特别尊敬陈寅恪先生。后来您还到西郊的清华大学给陈寅恪先生送酒,对吧?
季羡林:我对他真尊敬。陈寅恪先生到清华,我知道陈先生年老体弱,最喜欢当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国神父亲手酿造的“栅栏”葡萄酒,便到神父的静修院(今车公庄北京市委党校),那是利玛窦的坟墓所在地,到那里的地下室去买了几瓶“栅栏”葡萄酒,带到清华园去。这个天主教的牧师啊,不是不能结婚吗?他们讲,我就牺牲这一条,不结婚,但是一辈子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所以他们对这个烧酒有些办法。所以那时候,就是这样子,陈寅恪先生在清华,我就到栅栏去买葡萄酒。栅栏大概是个地方的名字。
蔡德贵:不是前门的大栅栏吗?
季羡林:不是。
蔡德贵:买了好几次吗?
季羡林:就一次。买了几瓶。那时候出门或者要坐校车,或者坐洋车。坐校车很贵,一次要一块大洋。清华大学的校车在东城一个点,西城一个点。西城的点在桂香村,东城的点在稻香村。坐校车有时间限制,而坐洋车是很危险的。我买的那个,就是那个天主教徒烧的红酒,送给陈寅恪先生。那时候出门两种办法,一种是坐校车,另外一种就是坐洋车,洋车很危险的,因为路上有劫道的,大概吴宓先生么,好像就被劫过。带的一些书,后来在旧书店里,发现有吴宓的书,就是强盗劫道,卖到旧书店的。那时候坐洋车的时候啊,比较少,没有办法,一般就不坐,有危险。路上有劫道的。路上有一个老头,拿着个铁锨,天天在那里,锄那里的路,走过的话呢,他就说要点钱,也不多。
蔡德贵:拿着铁锨够吓人的。您是不是没有坐洋车,走过去了?
季羡林:我也坐洋车了,但是走的一段路,够长的。坐那个校车啊,很贵,我记得汽车是一块大洋,很贵的。
蔡德贵:那时候可能已经是法币了。您在辅仁大学兼课一个月才三块大洋,汽车就一块大洋。那了不得的。
季羡林:那时候这个发工资的时候啊,大家也不管什么体面了。那些教授啊,也在那里领工资,排队,领了那个法币,跑百米的速度,到东四,东四那时候那个贩子啊,拿着大洋,哗!哗!哗!表示我这里可以兑换。因为比价老是变,教授赶快到东四跑。它那个价钱老是变,所以赶快跑,你可以占点便宜,要是晚一个小时,大洋就升值了。所以一发工资,都在那里等。
蔡德贵:几瓶红葡萄酒,现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在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当年,却是非同小可的事。您知道他愿意喝酒啊?
季羡林:反正是年老的人,都喜欢喝一点吧。
蔡德贵:1947年冬,天寒,煤价猛涨,陈寅恪先生这位被称为“教授的教授”的学界泰斗,没有钱买煤取暖。您还给陈寅恪先生解决冬天的烧媒问题。
季羡林:他穷的,是冬天冷,生不起火。我回来跟胡适讲,胡适是,那时候北京私人的轿车啊,没有几辆,胡适有一辆,他用他自己的轿车,让我带着钱,我记得是带的美元,到清华。陈寅恪先生的书啊,卖了一批。后来这个东语系图书馆,就收藏一批陈先生卖的(书)。那时候,我坐胡适的私人汽车到清华去送美元,把一些书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