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次口述

2009年2月16日下午3:00~4:30

蔡德贵:有个事,我想先问一下您,现在时代变了,当时形式还有,就是1926年前后在山东大学附设高中,王寿彭祭孔。

季羡林:不是王寿彭,我参加的是张宗昌祭孔。

蔡德贵:有王寿彭陪着,您提到过。

季羡林:陪没有陪,忘记了。张宗昌主祭。

蔡德贵:现在是2009年,祭孔活动已经恢复三年了。五四以后的祭孔被批得很厉害的,而现在又恢复祭孔,您有看法吧?

季羡林:嗯,现在啊?祭孔恢复了啊?五四时期批得很厉害的。

蔡德贵:恢复三年了。叶选平、许嘉璐都参加了。这和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季羡林:以前批得厉害啊。

蔡德贵:您有些看法吧?

季羡林:看法就是这样子,一个人,一个国家,没有直路可走的,都是弯弯曲曲的,从今天看起来,整个的大环境变了,恢复祭孔,我觉得是件好事。现在不是成立孔子学院吗?孔子学院是这样子,我跟你说过这个事,好像学习了德国的歌德学院。歌德学院目的是学德文,咱们的孔子学院学汉文,他们跟我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意见,我说不要局限于语言,就是连我们的中国文化,都把它带到世界去。现在全世界不知道成立了多少孔子学院啊?

蔡德贵:大概200个了。甚至可能超过200个了。

季羡林:那可不容易。

蔡德贵:与您的观点是一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和谐,孔子给世界送去的最好礼物是和谐。

季羡林: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祭孔时,王寿彭我没有印象。反正我的印象最深的是,高高大大的张宗昌。当时我就觉得可笑,张宗昌这种人,是半强盗,现在也穿起长袍马褂。当时我就觉得可笑,对祭孔本身这件事,我从来也没有反对,也没有热烈提倡过。我一个中学生,有什么资格啊!既没有资格反对,也没有资格提倡。

蔡德贵:您觉得在孔子学院讲中国文化,也讲孔子思想,可行吗?

季羡林:行不行啊,决定于我们讲不讲。你不行也要讲,因为我们中国文化的精华,孔子不能说代表全部,但是能代表一部分。你愿意听,我也讲,你不愿意听,我也讲。

蔡德贵:可是真正给外国人讲孔子思想,估计难度是很大的。

季羡林:难度大,你说,大在什么地方啊?

蔡德贵:现在就是孔子的思想怎么转化成英语,到现在还没有统一的意见。

季羡林:现在这个新的“四书”“五经”有翻译吗?我不知道。

蔡德贵:有好多种。但是哪个权威,还不清楚。

季羡林:就“仁”这个字,孔子思想的中心,就没有办法翻译成英文。结果这样子,大概是冯友兰造的一个字,他从这个朋友,Friend,Friendly变成形容词,再加一个ness,又变成一个名词。这是他造的一个字,我觉得未可厚非,既然“仁”这个字不好翻,另外造一个形式,也可以的。

蔡德贵: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是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时的作品,英文是小史。是不是这本书用的?

季羡林:哪里来的,我忘记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还不是看他的博士论文,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忘记了。我觉得没有办法,这也是个办法。反正这个词,你要找一个完全和中国的“仁”相合的,那不可能的,中西两种文化,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创造一个新字,我觉得无可厚非,应该提倡。Friendlyness。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我在高中念书的时候,念过一本冯友兰的《人生哲学》。

蔡德贵:您还念过蔡元培的伦理学史。

季羡林:这个伦理学史,念过。高中还是后来,忘记了。

蔡德贵:您说是高中。

季羡林:伦理学史啊,我当时的印象是太简单。《人生哲学》我就不敢提什么意见了。作课本的。这个哲学本身啊,我的想法,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感兴趣。因为公说,婆说,什么都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样的话,真理哪里去了?你讲得对不对,你抓不住。所以,我对哲学本身哪,应该说是从来就不感兴趣。我也跟你说过,中国旧时不是把学问分为三种么,义理、词章、考据,我最没有兴趣的是义理,最有兴趣的是考据。

蔡德贵:但是您的词章,也是很精到的。

季羡林:词章没有想。

蔡德贵:其实,您搞语言学还不主要是词章吗?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的散文,好多人评价,说您如行云流水,古代诗词、散文您背得很多,信手拈来,词章没有任何障碍了。

季羡林:你说得有道理。对。

蔡德贵:义理,会不会与叔父平常老是强迫您学《课侄文选》,您有逆反心理有关?

季羡林:他那个还成不了哲学。这个理学,当然属于哲学了,不过(《课侄文选》)还没有哲学那么深。只是讲平常的一些怎么做人,孝顺父母的道理。那时候爱国都没有提到第一位,爱国是我加上的,爱国、孝亲、尊师、重友,八个字,四个行动,我叫它“人生四要”。

蔡德贵:“人生四要”。您对爱国主义还是有分析的。

季羡林:国防大学研究生院院长张际春,他请我去,给他的学员讲了一次,就讲爱国主义。那些学员哪,一律都是大校,我估计是从里面选少将,我猜的啊!都是大校。

蔡德贵:您写过文章,对爱国主义有分析。

季羡林:那天,我就问这个大校学员,各位,爱国主义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他们一致回答是好东西。我说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高喊爱国主义,我说那也是好东西啊?他们没有话说了。

蔡德贵:您在《留德十年》里提到,爱国和爱国民党政府不是一码事。

季羡林:对。不是一码事。

蔡德贵:您从德国回来,到上海以后,捧起一把土来,亲吻大地。

季羡林:嗯。

蔡德贵:那就是爱国。您把爱国和爱一草一木,山川大地,融为一体。您散文里,对燕园里紫藤萝被砍,对西府海棠被砍,都感到不满。把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也融汇到爱国的情怀里了。

季羡林:还有西府海棠。有一篇文章,忘记是哪一篇了,里面最后一句话,说,我生平万事不如人,唯独爱国不甘后人。

蔡德贵:《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季羡林:对,就是这篇文章。

蔡德贵:在《收获》上发表的。中央电视台最近要拍您的六集纪录片。征求您的意见,您不是说没有意见吗?他们愿意怎么拍,就怎么拍。我对他们提过一个建议,就是按照您这“人生四要”的线索来拍。

季羡林:我觉得这里边啊,人际关系啊,这四项,就够了。为什么呢?爱国那不用说了,孝亲也是,尊师、重友,尊师是比我们长一辈的,友,比我们小一点的,都是友,所以爱国、孝亲、尊师、重友,人际关系啊,囊括无余。

蔡德贵:我跟中央电视台的说,爱国的事情,您本身的,我掌握很多了。尊师也是,对陈寅恪、西克教授,都是尊师的。您对杨丙辰,认为他教书不负责任,但是您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在他最困难时期,买个大鲤鱼,步行送给他。

季羡林:不步行怎么办哪?抱着大鲤鱼,没有办法坐车。

蔡德贵:对王崑玉,对董秋芳,您都没有忘记。您一辈子没有忘记。

季羡林:到今天也没有忘记。

蔡德贵:孝亲不用说了,您对母亲的怀念,好多人感动得流泪。您的《赋得永久的悔》,那是韩小蕙组织的系列文章首篇。实际上不光是对母亲,您对叔父和婶母也是尽孝心的。

季羡林:对啊。特别是对老祖,感情最深。有一个故事,我好像跟你也说过,就是那时候安徽的一个小保姆,那个故事动人。

蔡德贵:结果,不仅没有照顾老祖,反而是老祖把她的病治好了。每天给她往外挤脓。

季羡林:每天来了以后,先治病。她大白疮,大夫说是恶性的,在皮肤下,凹下去了,不是鼓起来的,鼓起来的好治。我婶母这个老祖啊,她是天津的世医,中医世家,真正懂得的。

蔡德贵:到底把小保姆的大白疮治好了。

季羡林:嗯。治好了。她不是瞎治,她是懂的。她还有个治白喉的,我给你说过。厉害到什么程度?白喉封喉,点一下就立刻见效。她自己配的药,祖传秘方。

蔡德贵:年轻的时候,在济南她有没有开诊所啊?

季羡林:我是她到北京时,我才知道的。她结婚的时候,当时我并不赞成的。

蔡德贵:您是不是不在国内?

季羡林:在国内。我不赞成她结婚。所以,她结婚的前几天,我就借口到北京来了,我说要准备出国。意思我就是说,不愿意参加,不愿意叔父再结婚。这里面没有什么家产的问题。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家产,并不是争家产。

蔡德贵:可是您的想法也是很奇怪的。您原先的马婶母对您可不好啊!

季羡林:那个不行。嗯。那个不行。

蔡德贵:她后来怎么了?去世了?1935年以前就去世了?

季羡林:嗯。晚年稍微好一点。

蔡德贵:摆那个马家的大户人家的架子。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当时吃不饱,也与马婶母有关,按说,她应该给您一点零花钱的。

季羡林:没有。所以这个,那时候我在正谊中学念书,大明湖边上的,现在的秋柳园,我写字,我给它圈了一个圈,正谊,要留下啊!

蔡德贵:老祖和叔父结婚的时候,您是有意躲了。

季羡林:就是躲了,就是有意躲了。

蔡德贵:您那时候24岁了。她后来对您一点成见没有,知道您有意躲了吗?

季羡林:她大概不会知道。后来我尊敬她是因为她的行为,特别是对小杨的行为,治大白疮的。

蔡德贵:您在德国的时候,她帮助师母,也很有贡献的,糊火柴盒,摆烟摊。很不容易的。

季羡林:我回来以后,我那时候,还是很顾家的,中国话叫顾家。我在瑞士,买了两块欧米茄金表,其实我的钱还可以再买一块,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是想留点瑞士法郎零花钱,400瑞士法郎。回来以后呢,先卖了一块金表,卖了一块,上人家的当了,怎么叫上当呢?当时啊,那个人问我在瑞士多少钱,他说,我给你多一倍的价格,其实当时不止多一倍的。我以为多一倍,就行,把它卖了,大概是一两金子,这么一个小圆球,结果给十两金子,多给我一两,我还退回了。我跟你说过,拿出钱来,自己留一点用,其他的兑换成法币,寄回济南家里了。

蔡德贵:那时候十两金子不得了,对家里帮助很大了,1946年法币还行。

季羡林:1946年还行。后来我到北大来,发了工资,那时候教授架子挺大的,不愿意排队去领工资,不过那时候教授也没有架子了,早早地去排队,领了工资,用飞速的速度跑到东四,买成现洋,因为晚一个小时,就贬值了。买成现洋,放在怀里边,心里踏实了。(笑)这个保险了,在一段时间之内有饭吃了。

蔡德贵:那时候,您有没有后悔,没有到剑桥大学去?

季羡林:没有后悔。我答应到剑桥去,我说得回来看看,回家一看,怎么走呢?家里面到那个程度。

蔡德贵:那时候换成大洋,怎么寄?

季羡林:不是换成大洋,就是把黄金换成当时流行的货币。

蔡德贵:在北京往家寄钱也是寄纸币吗?

季羡林:那时候是不是有了解放区了?

蔡德贵:那时候北京还不是。1948年以后有解放区的钱了。您后来给季承大哥每月寄15块钱,还有常永德,常准基的儿子,也是每月15块。

季羡林:常永德小名叫生子。

蔡德贵:常永德没有过继给您吗?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等于您抚养他,一直到高中。

季羡林:那时候我的二妹妹,丈夫是国民党的下级军官。

蔡德贵:他后来对解放济南立了功的。

季羡林:这个不知道。

蔡德贵:解放后他什么工作也没有。

季羡林:我给常准基送钱去,送得也不多。那时候我也没有钱。他们家离我们家不远,在小南营,朝山街。小南营是济南著名的贫民区。

蔡德贵:常永德的妹妹常永华,您也寄过钱吗?

季羡林:嗯。他妹妹后来就……

蔡德贵:寄过钱?

季羡林:嗯。

蔡德贵:弭金冬就是秋妹和弭菊田的孩子。

季羡林:秋妹的女儿。

蔡德贵:她就这一个孩子吗?

季羡林:好几个啦,还有男孩子。

蔡德贵:弭家是大户啊?

季羡林:他们家是吃瓦片的,城里的地主,就是有房子。把房子租出去,靠那个来生活。他家里很阔绰的。吃瓦片,那时候很阔。弭菊田有弟兄两个,弭菊田是老二,一个大哥。当时分家的时候,当然是平分的。那个老大呢,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他大哥对弭菊田的几个孩子,爱如掌中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下馆子叫菜的时候,那几个孩子伸手就抓,他不但不干涉,而且有笑意。分家是平分的,那时候我住佛山街的时候,我本来就不愿意到别人家去,特别是弭家,我更不愿意去,为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家穷的那样子,应该扶一把。在门口摆烟摊,弭家没有帮过一个钱,所以我对他们家非常不感冒。

蔡德贵:您在北京还有亲戚吗?

季羡林:亲戚啊?亲戚没有。不过有一个,是我叔父的把兄弟。

蔡德贵:姓李?

季羡林:嗯,姓李。

蔡德贵:您《清华园日记》里提到,到李宅送奠仪。

季羡林:不是。因为我考上清华以后,要交30块钱,我就先到,我叫他李叔叔,跟他借过30块大洋。他大概以为我就是骗他的,后来钱寄来,我又还给他30块钱了。清华大学考上以后要交30块钱。

蔡德贵:当时您连30块钱也没有?

季羡林:没有。我哪里有钱啊!这个李叔叔,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到冬天给他这个把兄弟,就是我叔父寄榛子仁。这是印象最深的,好吃啊。他每年必寄。

蔡德贵:是不是武备学堂的把兄弟啊?

季羡林:哪里的,不知道了。

蔡德贵:到李宅就是他家了。他叫什么?

季羡林:不记得了。嗯,叫兆祥,兆祥叔叔,李兆祥。

蔡德贵:您到北京,他还帮过一点忙。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在《清华园日记》里还说去买鸦片,给谁买?

季羡林:叔父抽鸦片。

蔡德贵:您小时候他就抽吗?

季羡林:那不是我去买,就是我夫人的爷爷,他抽鸦片。大概彭家的三哥,去买烟土,我陪他去的。

蔡德贵:是不是彭松?

季羡林:不是彭松。彭松是老五。

蔡德贵:是不是彭平如?

季羡林:彭平如,就是老三或者老四。

蔡德贵:彭平如两个媳妇。

季羡林:那个,不知道。嗯。老三好像有个姨太太。

蔡德贵:您把家搬到北京,很晚了。

季羡林:很晚了。

蔡德贵:那时候北京户口进不来啊?

季羡林:对。(他们进北京)很晚。

蔡德贵:大概是1962年,

季羡林:大概是1962年。

蔡德贵:那时候师母也不在身边啊?

季羡林:都不在,原先我自己一个人住。大概我叔父死了以后,才决定他们都来,要不然,叔父不来北京,他们不能把他留在济南不管哪。

蔡德贵:那时候给家寄钱啊?

季羡林:当然寄钱了。

蔡德贵:那时候,困难时期,您也挨饿了吗?

季羡林:怎么不挨饿啊!也挨饿。那时候,我是政协委员,政协委员一个月8张饭票。一张吃一顿饭。全国人大代表没有,人大代表是政权机构没有,政协当时带有统战性质。我带着我婶母和我夫人,去吃过几次,就是那个8张饭票。在政协礼堂对过的一个扬州馆子里面。

蔡德贵:在家里吃不到什么好的。

季羡林:家里不行。后来给补助了。后来给补助,那时候那个孩子讲,你爸爸是什么干部啊?是鸡蛋干部,是黄豆干部啊?黄豆就是低一级的。鸡蛋干部有肉,还有一条那个纸烟,那个纸烟叫什么,很贵的,是大双喜啊。在这个海淀南街。反正那个门平常不开,一个特供的,我每月去领那个肉,我是肉干部,不是黄豆干部。那个烟,都送给司机了。也不是全送,一次给一盒。

蔡德贵:后来,您自己是从来不把钱看在眼里。对司机也很好,名字也能叫,经常给一点礼物。

季羡林:送。(司机的)名字我能叫。当时我们跟司机相处很好,一个是小唐,一个是小李,这是最多的。

蔡德贵:您还给点礼物。

季羡林:那是这样子,那时候中关村有一个比萨饼店,我去买的时候,送给司机一份,送给他老丈人的。

蔡德贵:那时候比萨饼很贵的。

季羡林:那时候不便宜。那里边特别是有那个干奶酪,那个东西很贵的。

蔡德贵:您自个儿愿意吃比萨饼啊?

季羡林:比萨饼啊?现在有吗?

蔡德贵:您想吃吗?想吃,我给您带点来。

季羡林:想啊。应该说还是想的啊。

蔡德贵:有啊。您想吃什么样的呢?有奶酪的没有问题啊?

季羡林:不管什么样的都行。比萨饼就是有奶酪的。我最喜欢奶酪了。干奶酪,cheese。我原来到德国的时候,不吃cheese。

蔡德贵:一种是有臭味的,一种是没有臭味的。

季羡林:不止两种。在德国看到很多种。有的长绿毛的。

蔡德贵:那就不能吃了。

季羡林:天生就是有绿毛的。那个绿毛的能够吃,特臭的,最初这个不臭的我都不吃。后来我在德国十年,过了两年的好日子。后来就限制了,先限制的奶油,每月就定量供应,越来越少。到了最后是,那时候,所以这个回国,咱们那个自然灾害,我就反对这个词,不是自然灾害,人为的。不管怎么样,反正是一到德国不吃cheese,后来这个,后来吃,越吃越喜欢。

蔡德贵:困难时期,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人为的。这是大家一致的说法。

季羡林:1959年开始吧?1958年啊,大丰收,“大跃进”一下子给搞垮了,烂地里,没有人管了。那是最瞎搞的、瞎折腾的一个典型,人为的。炼钢铁,结果炼到什么程度呢?有一阵儿呢,不是以为共产主义来了吗,共产主义来了不能家家自己做饭,先从这里做起,就是把锅砸了,不能自己做饭。结果狂了一阵儿,到自己做饭的时候,后来没有锅了。

……

蔡德贵:您对政治很迟钝的。

季羡林:我最讨厌政治,所以思想改造的时候,我说政治都是坏东西,当然最后的结论是,今天的政治啊,变成好东西了。

蔡德贵:有个传说,当时您跟沈从文背后说过,我们都是放在锅边的螃蟹,就等着人家下锅,就变成红了。有这回事吗?

季羡林:(笑)不记得了。

蔡德贵:思想改造不是要变成又红又专吗?那话如果当时被传出来,会被打成大右派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政治迟钝下去,会平安的。但是“文革”您又不迟钝了。

季羡林:“文革”那是我自己找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双清干部,历史清楚、清白。结果呢,我在哥廷根认识一个姓张的,送了一张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我对蒋介石没有好感,我跟你说过,被他骗过。(1931年)那时候清华和北大比啊,那北大,那是有斗争性,北大怎么回来的呢?两个兵架着一个学生。我们被钱昌照一骗,回来了。学生里边,也可以看出来,当时开全校大会,学生决定绝食请愿,开完了会,人家那些聪明的,回家了,大吃大喝。我们这些“傻瓜”,绝食了,上火车站,到北京前门站。那个故事,我跟你讲过。那个站长说,你们不卧轨,我怎么开车呢?所以我们就下来卧轨,脑袋里想着,眼睛看着那个红旗、绿旗,绿旗就是开,红旗就是停了,老是瞅那个,要是真开,让不让压啊?考虑这个问题,脑袋往下一缩,就过去了。当时一上火车,就没有我们的戏了。那时候,我哪个党也不是,年纪又轻。国民党和共产党,两个党辩论,见了蒋介石,谁讲话,先争这个,再争就是绝食什么时候开始。要是从北京开始,到南京要饿死的。这些事,我都不参加,你吵你的。聪明的学生干脆不去,在家里大吃二喝。

蔡德贵:就是这次,您去过南京。

季羡林:就是那个。

蔡德贵:后来快毕业的时候,您还去过杭州旅游。

季羡林:那是毕业旅行,不是旅游。每年啊,交清华10块钱,学校不要,留着毕业的时候,毕业的时候一下子发给40块钱,去旅行。那时候40块钱可以到日本。

蔡德贵:你们坐火车去了杭州。回来在无锡停了。上海没有停。

季羡林:那时候还没有飞机。苏州去了。上海一点印象没有,好像没有去。

蔡德贵:在杭州住学生宿舍了。

季羡林:在杭州啊,就是。住学生宿舍不付旅馆费了。和同班的同学一块去了,人数不是太多。

蔡德贵:在清华,你们好多学生都结婚了。您结婚了,吴组缃也结婚了。

季羡林:我结婚了。那时候结婚早。

蔡德贵:对那年旅游的印象很深吗?

季羡林:不深。

蔡德贵:到过龙井茶的地方吗?

季羡林:虎跑泉去过。九曲十八涧都去过了。九曲十八涧有一个出龙井茶的地方。

蔡德贵:您年轻的时候,不大旅游。

季羡林:我不肯动。

蔡德贵:《文史哲》主编要来看您,可以吗?

季羡林:《文史哲》还有吗?

蔡德贵:还有。新主编王学典是搞史学理论的。

季羡林:那时候《文史哲》办的是不错的。

蔡德贵:现在也不错,大概仅次于《北大学报》。

季羡林:《北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