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山乡之夜
我们家是在湖区,这里原来是湖,后来人们用堤坝将湖水挡住,围出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长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本来应该很富足,很安宁。不幸的是泥土筑起的围子总是垮掉。这种事一发生,我们的家园就会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恐怖的情况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通常是,涨水持续了十多天,妈妈就烦躁不安起来,她从早到晚都在烙饼,她额头上的盐汗就滴在那些饼里头。最后,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妈妈就将饼放进箩筐,挑起那一担,命令我们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发。我们走在险情严重的堤上,太阳如同火轮一样在头顶逼射,浩渺无边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气蒸得人头脑发晕。我背着一卷棉絮跟在妈妈身后,我的后面是四个蓬头垢面的妹妹。走着走着,我就会产生幻觉,我感到脚下的堤已经摇摆起来了,于是怪叫一声:"死人啦!!"堤上的难民们慌作一团,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用下流话骂我,骂得我一脸通红,掉下眼泪来。妈妈见了后,并不停下来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来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着那些烙饼,我们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们的烙饼吃到后来就变味了,完全坏掉了。
住在岩洞里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捡柴。这个洞里住了好几百人,一大早,我们就像猴子一样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采树叶,枯柴捡完了就砍小树。隔一会儿我们就到山顶去观望洪水的涨势。在这种昏头昏脑的日子里,我遇见过一些山里的人。这些样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里,他们有时来山里打柴。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见了我们,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愤愤的。山里人的样子很难形容,有点像传说中的野人,但是他们的目光异常锐利,似乎可以将你穿透。一般来说他们目不斜视,熟练地将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两捆,然后就坐下来抽烟。我就是在他们抽烟的时候鼓起勇气去靠近他们的。那些长发长须的汉子一共有六个,一字排开坐在地上。
"喂。"我说。
他们如同听到了信号似的一齐将脸转向我,很快脸上就出现了愤怒的表情,胡子翘了起来。
"我、我是想问路……"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一边往后退。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从心里排除我的存在。我听见他们当中的老者说了一句:"今天夜里开始退水。"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他们依然坐在地上吞云吐雾。很快我就见到了湖区的老乡,老乡们说我真是胆大包天,刚才那一幕他们躲在树丛里看到了,当时他们都认为我主动去招惹山里人必死无疑,因为前几天就死了一个,扔在树叶堆里,身首分离。后来妈妈也来了,听了老乡们的讲述就开始用藤条抽我,我痛不过,就喊道:
"妈妈,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
妈妈一边抽,口里一边说:
"偏不!偏不!"
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逃脱了。
我在山里转悠,恨恨地想着刚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会助长它。来了这些天,我已经知道山里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时我要到那里去一趟。从我现在所在的山顶望过去,一片洪水茫茫,连我们沿着走过来的那条长堤也不见了,水面上漂着一些黑点,不知是牲畜还是家具,也可能是一些树木或一些死尸。虽然妈妈极力瞒着我,我也知道饼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着要多吃一张,妈妈给了她一个耳光。如果这水不退,她又有什么妙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呢?四面八方只有这座山可以避难。传说远方有座城市,那种地方人来人往,水也淹不着,但要到达那种地方,我们必须有只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会看见城市的高楼,那些楼同山一样高。我,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想去那种地方等于白日做梦。不知怎么,我觉得山里人是去过那种地方的,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这一点来。
我回到岩洞里时,妈妈已经烧起了小火,正在煨一些豆荚。我的眼睛一亮,立刻饥肠辘辘起来。大妹告诉我,豆荚是在山里人的地里捡的,他们已经收过一遍,但他们做事粗率,眼睛又都很近视,因此还剩下一些没有收干净,给了我们意外的收获。
"你怎么知道他们眼睛近视?"我问。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要不他们怎么会世世代代住在山坳里呢?就是因为看不清嘛。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湖区,也不知道有城市,他们眼里看见的东西朦朦胧胧的,还以为世界上只有这座山呢!"
"你倒对他们调查得挺清楚的。"我冷笑着说道。
有了豆荚,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一家六口围火而坐,连豆荚皮都吃得干干净净。妈妈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们,她还在那块地的周围看见一些野菜,明天一早我们大家都去挖。
山洞里夜间很冷,我们的破棉絮铺在堆起的小树枝茅草上头,大家都睡在一块。黑暗中听见妈妈在叹气,她发出的声音弄得我很烦躁,我就坐了起来。
"你想摆脱这个家吧?"妈妈问我。
"我想看一看,找条出路,这有什么不好?"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厌恶,我知道几个妹妹都没有睡着,她们在屏住气倾听。为了避免争吵,我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山风吹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风里含着湖水的腥味。走不多远就会碰见一个家乡人,他们也是睡不着出来走的。我们这些人生长在一望无际的湖区,视力都极好,就着朦胧的月光我们能把小路分辨得清清楚楚。比如现在,我就看见前方站着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她正在吃东西。我无法看清她是山里人还是我们家乡的人,我就走近去看。我快走到她面前时,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向我转过脸。原来她比我要大很多,脸上有麻子。
"吃瓜子么?"她将手中的东西朝我塞过来。
"不!不!"我往旁边一闪。
瓜子是女人们吃的东西,我才不吃呢。这下我知道了,她是山里人,但她同我见过的那些山里男人不一样。她缩回她的手,很自负地哼了一声。
"你是个胆小鬼,你妈对你管得太严。我去过你们湖区,那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那种地方大概没人失眠的。"
"这种荒山才是不毛之地呢!"我把她的话顶回去,"我们那里,撒下种子就会长出粮食来,丰衣足食。"
"认识一下吧,我叫小蔷薇。"
我看着她那张粗糙的麻脸,差点为这个名字笑了出来,但马上忍住了。
"我叫长水。"
"你这名字真乏味。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理想中的那种男孩,可惜你的名字不好,让我替你取一个吧,我以后叫你黑熊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长成那种样子的。"
"随你的便。"我这样说了,其实我心里很讨厌她叫我这个名字,并且我也不会称她为"小蔷薇",我在心里称她为"麻婆"。
她指着一条岔路对我说:
"让我们走这条路,现在你妈妈正在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走?"
她在背后将我用力一推,推上岔路,然后说道:
"这是因为--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我非常愤怒,她竟然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还说那就是我的意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我找不到摆脱她的理由,我的脚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由她带着我往前走。我们走进丛林,光线越来越暗,连我的眼睛要辨清路都很费力了。我就问"麻婆"她是如何看得清路的。"麻婆"说她根本就不看,她对这座山就如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她还说我们湖区的人如此锻炼自己的视力实在没有必要,我们自以为看清了什么东西,其实不过是假象罢了。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而我,也就有点磕磕绊绊地跟不上。要是她在这个时候把我撇下,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山里野兽也是很多的。
我们走了相当远的一段山路,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可是当我们在一个空坪里停下来时,我却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山下,这个空坪是村里的禾场。"麻婆"让我去她家里,我问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她说只要我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就不会有麻烦;她又说外面这么黑,我已经没法赶回去了,我一个人进山的话说不定会遇见野猪,所以只能呆在她家里了。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打退堂鼓么?"她咄咄逼人地说,将口里的气喷到我脸上。
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现在全村都悄无声息,也没有狗出来叫,只有猪在栏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当我还站在房屋与房屋的过道之间张望时,一张低矮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将我揪了进去。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跌坐在一张床上。
"这是我妈妈。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气的。""麻婆"在黑暗中说,"妈妈,你觉得我的未婚夫怎么样?"
"他太瘦了。"老妇人毫不客气地说,她此刻坐在我的右边。"再说你把他安顿在哪里呢?这屋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三个人。要我说呀,干脆让洪水把他也淹死。"
她后面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要拔腿跑出去了。听见老妇人在摸索着找火柴,又似乎将窗台上的什么东西打翻了,口里小声地咒骂。
"小蔷薇呀小蔷薇,你就不能安宁几天么?你要把这个家捣腾成什么样啊?"
"妈妈呀,遇见了心中的偶像怎能不去追求呢?"
"麻婆"的声音变成了那种撒娇的声音,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得十分羡慕她。我又有点纳闷: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她妈妈讲这种话呢?看来这些山里人都是很怪的,不能用家乡人的眼光来看他们。这时我听见床那边的一张门"吱呀"一响,母女俩悄悄地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猪在栏里发出被杀时一样的声音,也许是来了偷猪贼。
我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到外面去张望,我刚一站在过道里,母女俩就叫住了我,问我"哪里去",还责怪说我不好好替她们看家,来了贼怎么得了。我说我坐在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来了贼也只好由着他偷。她们听了就异口同声地说我"没良心"。她们说话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出现在她们身后,那人手中有只打火机,他连打了好几下,终于燃起了一朵火苗,于是我看见了一副大胡子,他正将手中的烟斗塞进胡子当中去。
"这个男孩,他抱怨什么都看不见。""麻婆"对男人说。
"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这样。"男人边抽烟边说出他的结论。
我想同大胡子攀谈几句,我还没开口,"麻婆"就把我拖到一旁,嘱咐我千万不能胡说八道,还说她妈妈刚才已经同意了让她带我到村里熟悉情况。
"刚才那个男的杀过一名湖区的老头。"我们走出过道拐了个弯,"麻婆"才说。
"有人又说那老头是他爸爸。我不太相信这种事。比如你吧,你就不可能变成我们的人,你抱怨我们屋里太黑……"
"那你还说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打断她的话。
"原来你看不起我!"她激烈地提高了嗓门,"你要是那么不满意,脚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走!可是你又不走,你害怕林子里有野猪,不,也不完全是这个,你还想了解我们这里的内幕,回去好吹牛,你这个小人!我非把你教育好不可。"
"麻婆"说要带我去一个老头家,这个老头是村里的村长,一般来说他夜里不睡觉的,村里人有了什么苦闷都去找他诉说,大家都称他为"袁伯"。
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袁伯的房子比其他的房稍微高一点,窗户也稍微大一点,但屋里同样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进去后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他们正在切磋什么事。我来到他们面前,声音就停止了,我觉得他们正瞪着我看。
有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叫我们上楼去,"麻婆"说这是袁伯。我被他推进一个极其狭窄的楼梯,我们三人依次登了上去。阁楼极矮,我必须弯下腰才不会碰到天花板。这样的阁楼里还养着一些鸡,它们发出吃惊的叫声,我估计它们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袁伯一把将我扯下去坐在一个垫子上,"麻婆"坐在另外一边的角落里。袁伯给我的感觉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被看作老头。坐了一会儿,我就听见从楼下传来哽哽咽咽的哭声,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合唱,其间又夹杂了擤鼻子的声音。似乎是,他们有无限的辛酸事要在这个屋子里倾吐出来。"麻婆"和袁伯都一声不响,大概在专注地倾听。我听来听去的,那哭声总没什么变化,总是那么伤心、绝望,但又缺少一种爆发,一直是那么压抑。难道袁伯叫我上楼来,就是为了让那几个人在底下尽情地哭么?想不到这些山里人竟是这么的多情,这大概同他们的眼睛近视有关吧。这些人同他们白天给我的印象完全是两回事。我坐久了感到无聊,就开始想像对面"麻婆"的心事。我想,这个丑姑娘把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是想给我一种强烈的、新奇的印象,她现在之所以沉默,肯定在揣测我,等待我的发问,假如我真的发问的话,她就会摆出鄙夷的姿态"教育"我。我的想像被楼下的骚动打断了。那些人好像手中拿着棍棒在格斗,打来打去的,有一个人喊着"救命"要往阁楼上跑。袁伯听到后,就冲着楼梯口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于是那个上到了楼梯半腰的家伙又下去了。我以为这下他们要离开了,没想到他们停止格斗,又一齐嚎哭起来,这一次更加伤心绝望,还跺着脚,好像一个个只求速死一般。他们发出的声音使笼子里的鸡不停地惊跳。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后来我终于发问了,因为再不发问,我也要哭起来了。我问袁伯下面的人为什么哭,袁伯说:
"山里的夜晚充满了激情,他们在召唤地底的亡灵呢。这个时候正是那些岩层深处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你们看得见那些东西么?"
"这对于我们是很简单的事。"
我还想问下去,"麻婆"就在角落里对我发出很不高兴的斥责,还对袁伯说:"不要理他。"袁伯沉默了一会儿,就爬到鸡笼那边去了。他转回来时塞给我两个鸡蛋,叫我磕破了去喝,我照他说的做了。鸡蛋很美味,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时又有一个家伙冲上楼来,袁伯将我推过去,叫我去抵挡一阵。我用两只手抓紧扶手末端站在那里,一瞬间我感到下面冲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而我的双腿像被打断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往下面一栽。但我并没有栽到楼下,我横在楼梯上的身体被卡住了,而下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解脱出来,坐在楼梯上喊袁伯。我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再竖耳细听,连那些鸡叫声都听不到了。我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到了下面的房间,我又顺着墙往前摸,摸到了那些长凳,刚才那些哭丧的人就坐在这些凳子上。
大门敞开着,外面稍微有些光线,但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袁伯和"麻婆"还在楼上没有,我想他们多半从阁楼上的另外一头下去了。我受不了屋里这死一般的寂静,我想打碎一点什么东西,摸来摸去的,摸到一个泡菜坛,抱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却没有摔破,泥地只是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盐水流得到处都是。摔了泡菜坛后,心里更惶恐了,我横下一条心到外面去闯。
我在房子与房子的过道间摸着往前走,有时用手撑一撑两边低矮的屋檐维持平衡,脚下的地面非常不平坦,像是人为地弄出那些坑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把全村都走遍了,还是没碰到一个人。我想返回村长家去,又找不到他的家了,而这些人家呢,我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害怕他们将我当作强盗。我就这样立在狭窄的小道上,一只手撑着一边的茅草屋顶,打量着阴沉沉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怪物似的山。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水总是不退的话,妈妈带着四个妹妹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吃多了野果野菜,二妹昨天已经闹了一回肚子痛,疼得在地下打滚。如果水退了,我们就得重新修整房子,用竹篾编好墙,重新糊上牛屎,从远处运稻草回来铺屋顶。要是房子已被冲垮就更麻烦了。不知怎么,我想着这些事就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我既不烦恼,也不怜悯,我感到这些事只同过去的那个我有关系,而现在这个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长到十七岁,从未到过这种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和我说着相同的语言,但要弄懂他们的意思几乎不可能,他们内心的痛苦也会令我害怕,令我觉得世界快要大难临头了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我抱着找出路的想法而来,现在却已将"出路"的问题抛之脑后了。听了刚才那场哭丧就可以知道,山里人不对前途抱希望。想想吧,湖区的人家谁又会将鸡养在阁楼上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有一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是一个男孩。
"黑熊,袁伯叫你去我家帮我爷爷洗澡。"他响亮地说,"你不要用手去撑我们的屋顶,这样会把房子撑垮的。你个子这么高,一点都不好。"
小孩说他的名字叫"鸡婆",他家住在最下面快到马路的地方。他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将我甩开老远。每当我喊:"鸡婆!鸡婆!"时,他就回转来,说我"磨磨蹭蹭真讨厌"。后来我们终于到了。
我弯下腰随他钻进他那低矮的房子。我听见他划火柴,点燃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说是村长嘱咐要点灯的,为了照顾我。他将那盏灯举得高高的走近一张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里的老头子。那老头正在一边呻吟一边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螳螂一样,他的孙儿耐烦地将灯盏举得高高的。有好几回,眼看他要坐起来了,但又"嘭"地一声倒在床上,于是又重新挣扎。我对鸡婆说,让我来举着灯,他去帮爷爷烧水准备洗澡。鸡婆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烧什么水呀,你这个傻瓜,我们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爷爷又一次倒下去,绝望地大哭起来。鸡婆一声不响地举着灯。我凑上前去想扶一扶老头,鸡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说我要"害死他爷爷"。我只得退回来,乖乖地在床边等。
"什么人进来了?"老头喘着气问。
"一个年轻人,来帮你洗澡的。"他的孙子回答说。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鸡婆示意我到门口去,我和他一块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爷爷自尊心很强,我们要耐心一点。"
老头经过一番挣扎,居然将腿移下了床,他两手扶着床头柱,颤巍巍地立起来了。鸡婆兴奋地为他爷爷喝彩,但什么都不做,就让老头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鸡婆木盆放在哪里,鸡婆不耐烦地回答说就在门外,然后继续为他爷爷喝彩,口里大声数道:"一、二、三、四……"
门外有口井,我摸黑从井里打上两桶水,乖谀九枥铮泻艏ζ虐镂乙黄鹛У轿堇锶ァ?鸡婆不情愿地出来了,埋怨我怎么这么没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们将木盆放在屋当中,鸡婆就去脱他爷爷的衣服。老头用木偶一样的手臂想挣脱孙子,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但他毕竟老朽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很快孙子就将他剥光了。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像一个人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皱巴巴的,发黑的老皮贴在骨架上。如果不是听他讲过话,我老早就吓坏了。鸡婆一把将他拽进木盆坐下,命令我开始给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头哀哀地哭着,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骂我,说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发觉他一点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脏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干净是不可能的,我向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鸡婆提出换一盆水,鸡婆说不行,因为"爷爷的自尊心很强"。我只好扶老头站起,草草替他擦干身体,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挡开我,说我没帮他洗干净,只是在蒙骗他,说着他又坐进木盆。我只好用那脏水又帮他洗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有点满意了,不再骂人,也不哭,闭着眼坐在水中。因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喷嚏来了。我劝他站起身让我帮他擦干身子,他不肯,说毛巾太脏,会把他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弄脏的。这时鸡婆在一旁说,他爷爷已进入幻觉了。我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是顽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强力将他架起来,他大声哀哭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扑过去,一身湿淋淋地倒在棉絮里头了。我松了口气,同鸡婆一道将木盆里的脏水倒掉了。回到房里,我提议再帮他爷爷穿衣,可是鸡婆冷冷地说:
"不用你来多事了。"
鸡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理我,径直走过去一口吹灭了油灯。
现在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老头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里哭,边哭还边诉说自己命苦,这么老了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死?"我弯腰倚门框立着,眼皮打着架,心想大约天快亮了吧。我这样一想立刻就闻到了柴烟的味儿,是鸡婆在灶屋里烧火。我不由得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敬意。他大约才十岁左右吧,却要一人独自挑起照顾生病的爷爷的重担,他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呢?再说他的一举一动多么沉着啊。我循着烟味摸到了灶屋里,看见鸡婆正用一个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湿柴,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烧起火来十分老道。火势烧得很旺时,他就站了起来,往一只大铁锅里加水,那锅里煮着东西。
"你这只黑熊,什么都干不了,村长把你交给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会轻。"
他操纵着手里的铁铲,说话时十分傲慢。我心里很妒忌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却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挥我。
他招呼我同他并排坐在地上,开始详细地询问我进村时的情形。当他听见我说起"麻婆"时,他就打断我,说她的名字是小蔷薇。接着他又说他根本不想听我讲有关她的事,当初我就不应该去找她。还说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会答应袁伯来管我的事呢。他的脸在火光中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点恼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不该提"麻婆"的事。
"她们家连饭都不煮,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别人家骗饭吃。还仗着自己力大抢我的饭。"
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他又要我保证再不理她们一家人,在路上碰见了也要掉过头去装作不认识。我们说着话锅里的东西就煮好了,鸡婆跑过去把门闩好,对我说要赶快吃,不然有人破门而入来抢我们的饭食。我们就站在锅边一人捧一只大碗喝这种混合粥,里面似乎是有米糠,有豆角,还有芋头之类的,烫得我们舌头一缩一缩的。我好久没吃过这种正式的饭了。我问鸡婆他爷爷是不是也和我们一道吃,鸡婆嘟哝着说爷爷的自尊心很强,不想要别人看见他的吃相,说着他就盛了一碗送到他爷爷房里去了。灶里的火已经熄了,灶屋里又成了一片漆黑。现在应该还是半夜,我们怎么就吃起早饭来了呢?鸡婆在那边房里哄他爷爷吃饭,口里不断说着一些温柔的话。鸡婆对他爷爷的态度也难以理解,看来我连一个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其他山里人了。
鸡婆喂完他爷爷回到灶屋里,然后就去洗碗。我想帮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
"我的爷爷啊,他正在蜕皮呢!"
"怎么回事?"
"他睡在床上,总在想自己蜕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对我讲,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呜呜地哭,说他要蜕掉一层皮。你听,小蔷薇和她妈妈在擂我家的门,这两个坏蛋,不种庄稼,专门吃别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上面,他们一生出我来就把我给了爷爷,幸亏他们这么做,不然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锻炼吗?现在你又来了,我的事更多了。我这种人,天生劳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气使我扑哧一笑。我问他已是早上了为什么天还不亮。他回答我说是山把光线挡住了,要到下午天才会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里打扫了一遍。打扫完毕后他就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腿上,口里嘀咕着他累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灶屋门口,发出凄惨的叫声:
"鸡婆啊!"
原来是他爷爷,老头居然下了床。鸡婆睡得很死,老头又喊起来,那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神经上锯,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死了。接着我听见他"嘭"地一声倒下了。我用力推鸡婆,他还是不醒,我只好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帮那老头。
倒在灶屋门口的老头并没有死,他裸着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无力地反抗着,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最后我终于将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将他盖住时,突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是湖区榨油厂的工人。"接着他就安静了。我想,也许他已经蜕完皮了吧。安顿好老头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决定倒在这张床上睡一觉。我尽量靠床边躺着,但老头还是觉察到了,他很不高兴,不住地用他的脚踢我的背。我挨着他的踢,时睡时醒的,我刚刚在梦里走到一个井眼边上,鸡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这是我爷爷的床,你怎么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爷爷又会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这个湖区来的乞丐,我真不该收留你!"
我辩解说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区有妈妈,有家,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要不是涨大水,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刚刚过了一天,我就觉得以往的生活已经不真实了。我想像着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对水下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样吗?即使恢复到原样了,我还能就那样过下去吗?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认定妈妈和妹妹会死在那个岩洞里。
鸡婆还在愤愤地训斥我,但是房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的不是"麻婆",却是村长袁伯和一个年轻人。
"洗过澡了么?洗干净了吗?"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鸡婆的爷爷就在破絮里头委屈地哼哼。
"老头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说什么?他的手很重……对你不尊敬!哈哈,他们这些湖区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要介意。他还和你争床铺……让他睡一个角好了,这床宽得很嘛!鸡婆!鸡婆!"
鸡婆应声走上前来。
"好好指导指导黑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养得像我一样勤奋。"鸡婆一本正经地说。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夸奖了鸡婆几句。我悄悄地问袁伯身边的年轻人,为什么袁伯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年轻人讽刺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那些了不起的老乡昨天已经迁往西边去了。他们飞速作出决定,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袁伯听见了年轻人的话,就转过身来劝我"不要灰心丧气",还说"男子汉一张大嘴吃四方,哪里不能活?"接着他又表扬我"接受新生事物头脑灵敏"。
我一时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是仗着人多,鸡婆的爷爷就向袁伯告我的状,说我刚才抱他起来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丢,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跌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这件事,居然还要袁伯扶他起来,把刚才的情况示范一遍给大家看,袁伯弯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轻言细语地劝他要有耐心,因为"万事开头难"。他们俩说话时,虽然鸡婆和这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但我感到这两个人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瞪我。他们这种态度使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个很蠢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也学不会,对他们大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至于我在湖区度过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觉得有罪的同时,又有点气愤起来,我很想一气之下冲出门,但是我到哪里去呢?很显然,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经领教过他们这种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妈妈他们会撇下我去西边,我是她的大儿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虽说撇下我远走她们也不见得会饿死,可那不是她一贯行事的作风。我想她一定在那岩洞里等,哪怕所有的人全走光了,她也还在那里。假如她这样做的话就危险了,留在那岩洞里她们都会饿死。我想到这里就冲动起来,我悄悄往门口溜去。鸡婆立刻警醒起来,大声地说:
"你们看,他要跑呢!"
他这一喊,那年轻人立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挡住了我。他说:
"你竟然还不相信我的话,你有多么糊涂。你看,这是你的茶水壶,你妈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她嘱咐你死也要死在外头。"
我摸着那把小泥壶,一点都不理解母亲的心思。莫非人到了这座魔鬼山里头,就全都会变态?如果她起初就有要摆脱我的想法,那一次又为什么要打我呢?母亲既不强壮也不高大,用棍子抽起人来倒十分有力……
床上的老头又说话了,他似乎是在批评我举动轻浮,还哭诉道:"他总是让我失望,没有一次能够让我满意。"他一哭,三个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这种场面又让我无地自容。母亲的态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气也是这么回事。在这如同煎熬似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鸡婆爷爷蜕皮的事,不由得说出了口:
"我也要蜕皮!我也要蜕皮……"
他们先是一愣,接着一齐笑起来。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说:"不要向这种可贵的热情泼冷水。"他回过身来搂住我,亲昵地对我说:"小伙子可要沉得住气啊。小蔷薇等会儿会来把你接走,她可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还心怀高远的志向,你跟着她就会一天天进步。"
他们将鸡婆的爷爷哄得睡着了,就都来围着我,要我将泥壶拿出来让他们欣赏。他们将泥壶你传我、我传你地欣赏,但并不作任何评价,连鸡婆也不吭声,他只是将壶放到耳边去听。后来袁伯就问我是否已打定了主意留在村里,我说是的,他就叹了口气将泥壶还给我。他们三个人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就一齐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袁伯嘱咐我在房里等。
房里很臭,鸡婆的爷爷又总是在凶狠地说梦话,我就摸到灶屋里坐下了。我将泥壶放进碗柜,又把整个灶屋摸索了一遍,发现灶旁边有一大堆引火用的茅草,又蓬松,又柔软,我倒在茅草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我的企图很快落空了,老头在房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声音之大,恐怕几里外都能听见。我只好不情愿地又摸到他的床边,他一见到我就止了哭。他抽着鼻子问我为什么一会儿同他争床铺,一会儿又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莫非是想戏弄他?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很含糊的话,并一边抽泣一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因为听不清,就脱了鞋上床,摸到大床的里边,凑近他去听,这下才听清了,他说的是:
"你必须同我呆在一起。"
因为我在这张很脏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满意了,愤愤地抱怨我占了太多的地方,还说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这种垂死的人,根本就不愿别人同他共一张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里,他就又用脚来踢我,还撑起身子,用枯干的手掌来扇我的耳光,口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着他打,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不动。他闹累了,就"咚"地一声倒下,口里还在诅咒。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将房里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对这里的简陋和颓败大为吃惊起来:墙壁是裸露的土砖,已被柴烟熏得乌黑,好几个地方还出现了坍塌;屋顶盖的茅草都沤烂了,有几处已透进了天光;房里除了这只木板床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门后边放着几样农具;床上的所谓"铺盖"简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块一块的,被一些纱线连接着。鸡婆的爷爷钻在这堆垃圾里还在睡,他的一只腿子伸在外头,那只腿子上面有几大块霉斑。我从床上跳下地,因为再呆下去就要呕吐了。我弯下腰去系鞋带时,"麻婆"推门进来了,我这才记起睡前没有关门。我警惕地问她有什么事,她斜眼看着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气说: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这种人家。"
"这种人家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常来这里吃白食吗?"我反唇相讥。
"原来那小子到处丑化我,我要打断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着鸡婆爷爷那只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是那坏小子克扣粮食,把爷爷饿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个杀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他们都不觉得这屋里脏?这"麻婆"不但不觉脏,还跪到大床铺上整理起那些烂棉絮和破布头来,搅得满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连连咳嗽。整理完毕后她又从灶屋里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扑打,说是"掸灰",这一来我只好逃到门外站着。她自己对那浓浓的灰尘一点感觉都没有,鸡婆的爷爷也照旧睡他的觉。回想起村长他们对老爷子的态度,我心里断定老爷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麻婆"终于搞完了房里的卫生,她用一块花布扑打着身上的灰出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山顶一个处所"看好戏",她催促我快走,说不然的话,一会儿天又要黑,天一黑,我这个湖区人就成了睁眼瞎子。
我被她推着走出了小屋。我们在那些屋檐之间穿过时,我看见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在巷子里议论什么事,他们的长相全是那种野人类型,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确是山里人当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长得什么样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们就都退进他们的屋里去了,还不忘记关上门。"麻婆"高傲地扬着头对我说,这些人都在妒忌我,这种情形从昨天就开始了;他们讨厌湖区的人,可是听说她找了个湖区小伙子做未婚夫,他们又有点羡慕她找的这个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觉得她在吹牛,不过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点带我到山顶,到了山顶,说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当我这样希望时,她却又磨蹭起来,说她要回去同妈妈告别。她居然说出"告别"这两个字来,实在是好笑。我以为她要回家了,她却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来。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责怪我说:"你急什么嘛。"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过了好久我们才登上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我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们走过的那条长堤已经不存在了,长堤内那些湖区的房屋也不见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洼一洼的水发出反光。我又朝西边看,看见一大群人像蚂蚁似的在移动,我激动地定睛注视,但很快,他们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远方的暮霭之中了。西边全部是划成方格的水田,如同梦中所见。
"你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麻婆"说道,她刚说完这话天就黑了。
"麻婆"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随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让我心里很讨厌。她喘着气说,必须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猪常伤人。大约跑到山腰时,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我就想,会不会岩洞里还留着一些人没走完呢?我甩脱她的手,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过去,一会儿就闻见了烟草的气味,正是湖区人抽的那种烟。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个人影,正在为一件什么事争执,推让。后来他们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见矮一点的那个人举着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为用力太过自己都扑倒在地了。接下去那个瘦子又举起标枪,从矮个子的后背往下扎去,等到那人一动不动了,他才抽出标枪,坐下来抽烟。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会儿烟,又四处张望一下。"麻婆"对我耳语说,这个人是在等我去帮他的忙。我听了这话吓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势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跑。我们弄出的响声被那人听到了,他立即反过身来追我们。有好几下,我觉得他马上要追上我们了,但他总是立即停住脚步,待我们跑出一段距离,他又继续追,他还将标枪投在我们前方大树的树干上,当时的情形可怕极了。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听见他站在那里大喊:
"长水!长水!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妈妈杀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们都看得清我。我多么希望"麻婆"把我藏起来,但她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还故意同那些人搭讪,仿佛要向这些人展览我的猥琐似的。这些人都在议论我,说我"犯了事才逃出来的"。"麻婆"则对她的邻居说,现在我已经是她的随身保镖。"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凶残。"她说。
将我展示了一番之后,"麻婆"终于带我钻进了她们的小屋。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床上呻吟。后来她撑起来,像上一次一样到窗台上去找火柴,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划来划去的划不燃,她气得将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接着她说:
"我本想在灯光下好好看看他,看来不成了。你把这种人带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他又不是一只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妈妈完全可以就当没他这个人。"
"没这个人!莫非他在这屋里可以不占地方吗!"
"可以的,妈妈,可以的,我要他钻进灶屋的柴堆里去,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您要是生他的气,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麻婆"的声音极度苦恼。
听见老婆子在唉声叹气,埋怨着,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麻婆"悄悄地告诉我,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母亲还算身体硬朗的呢。她又说,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里躲起来,不要让妈妈听见一点响动,不然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我问她灶屋在哪里,她说就在这里,她们只有一间屋,旁边就是灶台。我随她一路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担忧地想,同在一间房里,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弄出一点响声呢?灶台边根本没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砖,我记起鸡婆告诉我的话,他说这母女俩从来不开伙煮饭,成天吃白食。
"这地方不错吧,你可以在茅柴里头美美地睡一觉了。凡事要想通,不要发牢骚。我们这村子,进得了,出不去。刚才骂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进来。"
我把那些碎砖挪开,扫出一块平地坐下来,"麻婆"似乎有点心软,也挤到墙角来同我一块坐在地上。虽然她对人说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来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很显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但她为什么要说我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呢?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头,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起来了,我简直饿得发晕。我把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笑起来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么,然后递给我,那是一碗冷饭,还有一双筷子。她耳语般地对我说:"慢慢吃啊,不要让妈妈听见了。"我往口里扒着饭,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响声。把饭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么都没吃么?我轻声问她,她告诉我说是的,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她将她自己的饭让我吃了,不过不要紧,她这样的人饿不坏的。有时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楼上去抓两个鸡蛋充饥。可能我们耳语的声音被她妈妈听到了,她在床上烦躁起来,将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扔下了地。我们连忙住了嘴,我在心里惊叹着老太婆听觉之灵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开始不安地挪动,再看看她,纹丝不动,坐得笔挺。一瞬间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琐,并在这痛苦的猥琐里寻思着找出路。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了,我舒展了几下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去,用手轻轻拉开门。屋里立刻就刮起了狂风暴雨,那位母亲用力捶着床板,叫喊道:
"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来抱住她母亲,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堆。竭力要挣脱的老妇人力气之大令我惊骇,她居然将床头的栏杆都踢得拆裂了,枕头被子飞了一地。我见自己的祸闯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厉声喝住了我,说我的举动是"不想活了"。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将母亲制服了,两人躺在床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说:
"就让这小坏蛋留在这里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断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灭那条小狼一样。"
"麻婆"下了床,拉着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猪栏,说是"免得妈妈心烦"。
我们在外头拐了一个弯,又上了几级石阶,进了猪栏屋。栏里的两头猪"哼哧哼哧"地骚动起来,她让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头。外面月亮已经出来了,银光闪闪的,我们坐在这个地方竟可以看见整个村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出奇的好,心里生出再也不想离开的念头。她却坐立不安,担心着她妈妈,又说猪粪实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到这种地方来栖身等等。
"你没来之前,我同妈妈形影不离。"她傲慢地说。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头,观赏着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区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谜一般的家庭,并且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亲。父亲是在捕鱼时淹死的,有目击者说,当时并没有翻船,是父亲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条大鱼搏斗,跳进湖里就再没出来。他的尸体后来也没浮上来。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水洼,那里原本是我的家园,一转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伤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阴影之中,这里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山里汉子的,再过好多年,我的眼睛里也会射出他们那种锐利的光,并且我也会习惯于在黑暗里辨别一切事物的。我这样一想,又感到了一种鼓舞。似乎是进村以来第一次,我同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鸣,我不知道这共鸣是什么性质的,我想慢慢总会搞清的吧。